中考结束的那一天，父母突然告知我和小阳，他们已经离婚了。
没有提前的通知，甚至连一丁点儿征兆都没有，明明早上出门时他们还故作恩爱地畅谈着晚上要好好去餐馆庆祝一下。
然后，就在我和小阳一起开开心心地在餐馆包厢落座的时候，他们如同恶作剧般地突然跟我们说：他们离婚了。
“因为害怕影响你们的考试所以没跟你们说。”
母亲这么解释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显然并不觉得这样的决定有什么不妥。然后，就在美其名曰庆功宴的餐桌上，他们像是在瓜分战利品一样分配着房子、车子、存款……还有我和小阳。
“房子、车子和小阳都归爸爸，小沐的话会跟妈妈一起生活。”
“那……我和小阳以后还能在一起读书吗？”
““不能。””
他们俩久违的默契了一次，异口同声地打消了我的念想。
这顿愚蠢而可笑的庆功宴，我感觉每一口食物都是苦的。
而自始至终，小阳却吃得很香，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小阳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桌上的每一道菜，吃得格外认真。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旁观着某个陌生的三口之家的崩塌过程，甚至于嘴脸还挂有若有若无的笑，似在嘲弄着这一切。
直到晚饭结束，我们各有心事地从餐馆走出来，小阳才突然开口提议道，“这个饭馆的门楼挺好看的，要不我们一起拍个全家福吧！”
他满脸笑容，仍旧是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
父母二人默然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你们姐弟俩拍吧，我们就不拍了。”这么说着，父亲去车上取来相机，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指挥我们摆好造型，“笑一笑，小沐，板着脸拍出来可不好看呀！”
我没有办法装出开心的样子，让自己不哭出来已经耗尽了我此刻所有的精力。一旁的小阳则挽起我的胳膊，他嘴里发出奇怪的声响，直到照片被洗出来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原来是在做鬼脸。也是在小阳去世后我才意识到，那张合影竟是我与他最后的合影。
高中开始，我和小阳分别在城南和城西的两所不同的高中就读。高一的上半学期过得浑浑噩噩，只因我实在不习惯没有小阳的学习生活。他比我聪明得多，也很善于辅导功课。在离开他之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升职后的母亲也变得越来越忙，根本没有时间来照顾我，也就是在这样一种近乎孤儿般的处境中，我休学了。
无事可做的我整天在街上晃荡，漫无目的地晃荡。我曾经好几次想去小阳就读的高中找他，但联想到自己如今的这幅处境，我实在是没有脸去见他。
身上的零花钱很快就用光了，又饿又渴的时候我也不想回家，而是去我和小阳小时候经常去的那家超市偷饮料喝、偷面包吃。明明超市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但我却只偷那款红豆面包，一开始还是因为饥饿，但在肚子填饱后，我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嘴里疯狂塞着，虽然感觉随时都会吐出来，但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往嘴里塞。
直到我再度伸向货架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抽噎着抬起头来，婆娑的泪眼中，我看见了小阳那张永远都很开心的脸。
“吃太多的话，我可没钱付噢！”
小阳笑嘻嘻地说道，那明媚的笑容和他的名字一样温暖。
“小沐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飞奔过来！不管多远，我都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来！”
他帮我擦掉眼泪，温柔地捏住我的双颊。
“同样的，当我需要小沐的时候，你也要不顾一切地飞奔过来呀！”
小阳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眼睛中倒映出了我哭的又丑又笨的脸。
“不管多远，都请你飞奔过来！到我身边来！”
但是，我却没有做到，我没能飞奔到他身边，也没能去抓住他的手。
甚至没机会见他最后一面……
在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回家后的我终于见到了消失数日的母亲。她脸色难看地坐在餐桌前，只是几天没见，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大圈，鬓角也横生了许多白发。
（图片来源：AI绘图）
“这几天单位很忙吗？”
我困惑地问道，见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餐桌前，身前的桌面空荡荡的，于是我主动去厨房为她泡了杯茶。
“怎么了呀？怎么感觉整个人萎靡不振的？”
“小阳……走了。”
“……去哪了……”
我才从厨房把茶端起，她没头没尾的句子让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将茶端到她身前，已经隐约察觉到异样的我决定岔开话题。
“你不问下我考得怎么样嘛？”
母亲没有给我回避的机会，而是将我强制性地拉回到冰冷残忍的现实中。
“那天晚上和你打完电话后……他就从楼顶跳了下去……当时就不行了……”
我依旧认为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听，一定是我最近一直没收到小阳的消息，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可笑的幻听。
于是，我选择径自诉说起这几天考试的情况，语文一如既往的简单，数学比想象中难，至于英语，只能说听天由命吧……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母亲没有回应我，连点头摇头的动作都没有，我甚至怀疑她连眨眼都没眨。
家里的气氛压抑至极，也是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客厅的灯一直没开。
“干嘛呀，就算是清官，也不至于清廉到家里的电费都付不起吧！”
我开着玩笑，摸索着打开灯。
然后，惨白的灯光下，我发现了摆在茶几上的小阳的黑白照片。
“……”
我确信那只是我的幻觉，对！一定是幻觉！谁会把黑白照片摆在茶几上的。我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发现那张照片还在。
啊，我明白了，不是幻觉，是这臭小子拍的艺术照！
神经病，拍个黑白的艺术照，真不吉利！受不了他！
“我答应了考完就要去找他，他之前说我穿裙子好看，所以这次我要……”
母亲再度残忍地打断了我漫无目的的絮语。
“他不在了小沐！小阳他已经走了！”
“……”
“因为害怕影响你考试，所以没跟你说。”
——因为害怕影响你们考试所以没跟你们说。
我只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掏空了一样，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扶着餐桌，我挪移到在母亲对面的座位坐下。
母亲将手帕从桌上推了过来。
我盯着手帕，盯着手帕上错乱的抽象纹样。
我没有哭。
“你先睡一觉吧，这几天考试辛苦了。”
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在离开座位前，端起我泡的茶，抿了一口。
“过几天我带你去看他。”
“所以……是为什么呢？”
我用一个问句留住了准备离开位置的母亲，声音很冷静。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始终没有想哭的冲动。
“他看起来很开心啊……一直都很开心……所以是为什么呢？”
“那孩子……好像一直有在吃抗抑郁的药。”
母亲点到即止地收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想回答，又或者是不能回答。总之，母亲一句话都没再说，就这么沉默地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
所以……是为什么呢？
一整个晚上，我反反复复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始终没能得出答案。
也始终没有哭。
……
“老师？”
“哎？！”
“那个……我读完了。”
“啊，咳咳……请、请坐！”
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咽喉处的刺痛感向下蔓延，我忍不住轻轻地揉了揉因咳嗽而作痛的胸口。
最近总感觉很疲劳，咳嗽不见好转，睡眠质量也很差，因此很容易走神，而一旦走神，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些关于小阳的事情。
“嘿嘿嘿！阳阳老师开小差啦！”
阿唯很不给面子地拆穿了我的失神。不得不说，在活跃课堂氛围上，她格外有天赋。只听阿唯话音才落，便立刻有一个男生接话道，“阳阳老师是在想小帅哥了吧！”
“阳阳老师！你肯定是在想你男朋友吧！”另一个女生抢着问道。
“请大家不要随便扰乱课堂秩序！”
班长刘萤尽职尽责地挺身而出，她迅速控制了现场愈发杂乱的秩序，如命令般向我报告道，“老师，请继续上课。”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整个班级已经重归平静，按理说这时候的我本可以不再理睬方才学生们捣乱式的提问，继续把课上下去就可以了。
但我还是选择跟大家坦率地道歉。
“对不起啊各位同学，老师呢，刚才真的开小差了，而且……咳咳……老师也的确是在想一个小帅哥……”
“哇！”
本已经安静的课堂再次炸锅，我也清楚注意到了刘萤脸上露出一种“恨其不争”的表情。我向她远远地眨了眨眼，姑且就当是在道歉了。
“不过啊，那个小帅哥不是我的男朋友哦！”
我并不想去跟同学们过多地谈及小阳，因为直到今天，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谈及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去谈及他。
“老师我目前单身，同学们如有介绍，请带照片到我办公室来！”
“哈哈哈！阳阳老师，你觉得我可以吗？”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快多喝水吧！”
“阳阳老师，感觉我哥哥和你很配呢！”
“算了吧，你哥都二婚啦！”
……
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咋咋呼呼地吵了一会儿，我见时间差不多了，便用力拍了拍手，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课本上。
“好，刚才夏玉同学为我们读的这段内容……咳咳……”
因为左手拿书，右手拿粉笔，我只好将手背挡在嘴前。在佝偻起身子一阵咳嗽后，我感觉整个肺都快咳出来了，从咽喉到胸口那牵连成一串的痛感使我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随之而来的疲惫感更让我精神有些恍惚，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继续方才未尽的讲解。
“这段内容里面，我们需要注意的知识点有以下几个……”
有些奇怪，所有的学生都瞪大眼睛，用力地盯着我，但更让我奇怪的是，他们视线的落点并不是我的脸。
没有理睬他们的异常，我继续着讲解。
“我们要注意文本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脉络，大家一定要……”
“阳、阳阳老师……”
坐在最前面的林凡凡声音突然颤颤地喊道，语调带着哭腔。
“怎么了呀凡凡。”
“老师，你的手！”
我有些费解地低下头去，然后，我看见了自己手背上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