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再三婉拒，甚至以“可能会传染”为理由，但付主任还是强制性地把我押上了他那辆破破烂烂的小汽车。车里有着一股像是饭菜馊掉的霉味，说真的，我情愿骑我可爱的小粉，也不太想坐这座位又挤又窄、气味还一言难尽的所谓小汽车。
自从上次因为赵蕖的返校问题和他当众大吵一架后，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产生过任何交流了。每周开高二年级教务会议的时候，其他老师都会被他点名批评，轮到我的时候，被批评的主语就从“某某老师”变成了“兰班的语文”或是“兰班的管理”。
不过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也不是坏事。
学校在镇子的南边，医院在镇子的北边。但镇子本身也不大，就算是步行，至多走半个小时也就到了，开车的话按理说十分钟就能到。
但总感觉这个时间好漫长，漫长到我又忍不住想咳嗽了。
当小汽车颠簸着行驶到镇中心，等红灯的时候，已经快一个月没跟我说过话的付主任突然主动跟我搭话道，“李老师，你当时面试的时候，我有参与，你还记得吗？”
我点头，喉咙痒痒的，我强忍着不让自己咳嗽。
“在是否录用你这件事上，我当时投的反对票。”
我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就算再没眼力，也不至于看不出他不喜欢我。
红灯转为绿灯，付主任迅速换挡，重新启动了汽车。
“你当时说：希望用自己的努力，让学生们明白，考试不是唯一，学习也不是唯一。要让他们知道：学习是为了生活，而并非生活是为了学习。”
我继续点头，喉咙的不适感让我不敢搭话，生怕再次咳出血来，搞脏了他这辆本就脏兮兮的小车。这样的话……他估计得记恨我一辈子。
“这种想法其实非常的危险，至少对于我们学校的孩子来说……非常危险。”
前面有一位老人牵着孙子过马路，付主任停下了车，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过。趁这个空当，他朝我转过脸来，非常认真地看向我，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你是在省城长大的孩子，你的母亲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就算没考上大学，相信你家里的条件也能让你另谋出路，或是送出国去，或是别的什么路子。总之，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未来，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用担心。但这个学校的孩子不是，他们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很多孩子去过最大的城市就是县城。有些孩子连公交车都不会坐，至于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所能接触到的东西，现在的他们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
“我知道你为这些孩子付出了很多，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但这一切都因为你现在还年轻，有足够的精力和冲劲，可以全身心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自己的理想，将自己抽象为一个高尚的、圣洁的、没有任何瑕疵到近乎一尘不染的教师符号，与这群和你年龄相仿的孩子打打闹闹，成为他们的朋友。但你有没有想过，等过个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当你结婚了，有家庭了，有孩子了，父母老了身体不好了，越来越多的生活中的琐事开始牵扯你越来越多的精力，和学生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开始凝结为怎么也跨不过去的代沟，绩效、职称开始成为你不得不去追求的东西。到那个时候，你还能像当时面试时所说的那样，去身体力行地引导孩子们明白‘学习是为了生活，而并非生活是为了学习’吗？还能像现在一样，全身心地将自己的时间投入到每一个孩子身上吗？就算你愿意，你的丈夫、你的孩子、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后面的汽车响起一阵催促的喇叭声，付主任重新启动了车子。他双手抓着方向盘，目光正视向前方，但嘴上却还在啰里啰唆地教导着我。
“事实上，教师作为一种职业，有着一套必须去遵守的规则。这套规则既不是你定的，也不是我定的，甚至不是某个领导、某个专家定的，这是在整个社会千万种力量彼此博弈交涉下才逐渐形成的规则。在这套规则下催生出的成才路径，一定不是最完美的，但也一定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你当然可以跟这群孩子们去大谈理想、大谈未来、大谈‘学习是为了生活’。但高考不会，高考只会和这群孩子谈分数。他们一旦倒在了高考上，那所谓的理想、未来还有生活就注定失去了依附。你必须弄明白一点，他们是来自小镇的孩子，是小镇做题家，高考是他们去追求你所谓的理想与未来的唯一途径。如果失败了，他们的人生虽然不至于就此走向万劫不复，但一定会失去更多的可能，需要面临额外的挑战。”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随着汽车开到了医院，付主任这段长篇大论就此戛然而止，并没有做任何的总结。他招呼着我下车，也就在这时，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付主任两鬓的白发，有些刺眼，带着“英雄迟暮”的悲壮感。
到医院后，他主动联系熟人，帮我排队挂号，又带着我把胸部X光、CT检查、支气管镜检查、血液检查、痰液检查全部跑了一遍，甚至还做了个心电图。
“话说回来，咳血和心脏有什么关系？”
“医生让做就乖乖做，别那么多废话！”
他朝我瞪了一眼，我赶紧乖巧了许多。
在做完所有的项目后，我们拿着检查结果重新排队，等着医生来确认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咳血。我本想劝付主任先回学校，但他却环抱双臂，一脸严肃地坐着动都不动，让我打消了劝说他的打算。
“付主任……”
“又怎么了。”
“之前顶撞了你，很抱歉……”
他闭上眼睛，用力地“哼”了一声。
“不记得了。”
“就那次讨论赵蕖返校的时候，当时你说……”
“李老师。”付主任打断了我，他转过脸来，半张着眼，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了我许久，然后一字一顿地念了四个字。
“沉默是金。”
“……噢……”
在被医生叫号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努力保持着沉默，但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加之说到沉默，我就自然而然地因谐音而联想到了陈默的事情。在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后，我最终还是决定主动开了口。
“主任，陈希有个姐姐叫陈默，是我们学校88级梅班的学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付主任的眉毛挑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但这样的反应也间接证明了他肯定认识知道陈默这个学生。
“你的好奇心有点儿太重了，李老师。”
他声音冰冷如铁，很显然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有所深究。
“不是好奇心，主任！”
我挺起腰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喉咙也没那么难受了，精神也一下子恢复了许多。
“是责任！身为老师的责任！”
本想着通过死缠烂打从付主任那边得到一些关于陈默的信息，但很不巧的是，问诊的队伍已经轮到了我。无奈，我只好放弃追问，抱着一堆检查结果，在付主任的陪同下乖乖进了医生办公室。
一位精瘦的女医生先是询问了我的病史和症状，接着戴上眼镜，仔细察看了我的胸部CT和X光片，我注意到她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
也就在她眉头皱起的同时，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几下。
“那个……医生……我得的不会是绝症吧……”
我怯怯地问道，虽然努力克制情绪，但声音还是明显在发抖。我才二十二岁，甚至严格来说距离二十二岁还差一个月，还有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想到这儿，我内心的悲凉情绪就像碳酸饮料中的气泡一般，开始“咕嘟咕嘟”地往上冒。就在我忍不住想抓住医生大喊“我还不想死”的时候，医生那皱起的眉头“哗”地舒展开了。
“看起来可能没那么坏。”
女医生漫不经心地安慰道，同时对我进行了必要的身体检查，而后又把我其他的各种检查报告都看过了一遍。
“支气管上有阴影，伴随咳血症状，从CT上来看应该是‘支气管出血’导致的，不排除支气管存在感染的可能，但具体情况，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认。”
“还要检查啊……”深刻的疲惫感让我感到无奈。
医生将检查报告整理收好，然后云淡风轻地对我接着道，“先安排住院吧，一会儿去补做一个肺功能，然后明天做一个支气管镜检查，如果有需要，可能还要额外再做个支气管造影检查。”
“要住院？可我还要上课……”
“你是学生？”
“是老师……”
“写粉笔产生的粉尘会加剧你的病症，学校那边你得请一段时间的假了。”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老师呀！”
“李沐阳！”
我的肩膀被重重地摁住，身后传来付主任的威压。
“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坏了？工作重要身体重要？”
“……好的……”
在付主任的帮助下，我很快就办理好了住院手续。和母亲约好了晚上等她下班后会给我送衣服和必要的生活用品。然后付主任在反复叮嘱我一定要配合治疗后，也终于是留下我离开了。
我站在窗口，看着付主任的小汽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医院，心里感到一阵愉悦的轻松。
但很快，我又想起了我的学生们。
今天事发太过突然，在课堂上咳血后，刘萤立刻跑去找了付主任，而赵蕖干脆以拉扯的姿态把我“送”到了医务室，至于以楚唯为首的几个女生，则哭唧唧地让我不要死——现在回想起来，那可真是浮夸到近乎狗血的场景。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小希是什么状态？
对了，他当时远远地望着我，一脸的错愕与惶然。我从他的双眼中，感受到强烈的焦虑与不安。
哎，希望付主任回去后能跟他们解释清楚，我并无大碍。
至少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