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名字被叫到前，我的思绪正漫无目的地飘浮在无法描述的虚空里。
“李沐阳，可以进来了。”
收敛起发散的思绪，我走进了检查室。
负责做支气管镜检查的医生为我详细地介绍了整个检查过程，之后便将一份同意书推到我面前。
“在这儿签字就可以了。”
木然地按照他的要求签完字，也就在我失神的刹那，鼻腔被迅速地喷上了麻醉药剂。这整个过程中，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而是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茫茫然的状态。
我还年轻，才大学毕业，只上了不到两个月的班就病倒了。
但比起对自身健康情况的担忧，我更多的是感到有些丢脸。
支气管镜缓慢地插入我的鼻腔，转而刺入了我的气管，压迫感伴随着隐隐的疼痛，我不禁想要作呕。
“深呼吸一下……很好……再咳嗽两声。”
在医生的指示下，我如同一个玩偶般被摆弄着。
这无疑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我的思维始终在紧绷与涣散的两个极端疯狂摇摆着。当我真真正正地缓过神来时，我已经重新坐在了问诊办公室里。
“初步判断应该是支气管扩张症引发的支气管出血，而且存在比较严重的继发感染。”
在看完我的支气管镜检查的报告后，昨天那位精瘦女医生给出了一个我之前从未听过的病名。
“支气管扩张症……是什么病？”
“一种慢性的呼吸系统疾病，一般来说上了年纪的人比较可能得。但从昨天的拍片结果来看，你的支气管壁天生比正常人要薄弱许多，这应该是主要原因。”
“所以……会死吗？”
“不要太担心。”女医生朝我笑了笑，她笑得很自然，看起来不像是故意为之，“这段时间先安心待在医院里，采用药物治疗解决支气管出血和继发感染的问题，把情况稳定下来。之后在日常生活中多注意预防措施，就可以减少症状的加重和复发。”
减少而不是杜绝……作为语文老师的我自然捕捉到了用词中蕴含的深意。
“所以说……这个什么支气管扩张症……是治不好的……对吗？”
女医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种慢性疾病，不太可能彻底治愈，只能通过治疗和管理，尽可能地预防并发症的发生。”
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感到庆幸，一种茫然的思绪如同蛛网般黏住了我的意识。我安静聆听着医生嘱咐我接下来需要去做的事，无处安置的视线无意间瞥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
这才发现，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结束了一天的检查和治疗后，躺在病床上的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虽然才只是晚上五六点，但医院的位置实在是太过偏僻，楼下的马路上竟然已经基本看不见行人和车辆了。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适合安心养病的地方。
在我隔壁病床上住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黄昏的时候，女孩的母亲来给她送饭，待女孩吃完饭后，她的母亲很熟练地从包里掏出绘本，非常认真地为女儿读了起来。
“骄傲的蝉不停地唱着歌，引得很多小动物都来围观。时间就在它的歌声中一天天地过去了，但蝉仍旧自顾自地唱着歌，没有留意到岁月的变化。某一天，蝉感到自己的喉咙开始变得沙哑，它想继续唱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骄傲的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树叶遮住了眼睛，并没有注意到秋天已经来了，更没有在意到……小青蛙哭泣的声音……”
半躺在病床上的我侧过身子，饶有兴致地竖起耳朵，认真听着这个故事，不禁感慨现在小朋友看的绘本都如此有寓意了吗？联想到自己当下的处境，感觉这个故事中那只“骄傲的蝉”就是在说我。
正在我想入非非时，一阵敲门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抬起头，我发现小希正站在病房门口。
“呀！小希！”我很开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快进来快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我的病床边，害羞地向我打着招呼，“老师，您身体还好吗？同学们都很担心您。”
“放心啦，都是小问题！很快就能回学校啦！”
虽然我的嘴里说着违心的话，但脸上的笑意却是真实的。小希来看望我真的让我很开心，我赶紧招待他坐下，从边上摸了个苹果递给他。
“这个苹果很甜哟，我已经洗过了，你要削皮的话那边有水果刀。”
小希点了点头，从柜子上拿过水果刀，用脚把床底下的垃圾桶移了出来，然后半屈下身子，非常认真地削着手里的苹果。
我看着小希认真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
“小希做事一向很认真呐！”
我忍不住夸奖道，他则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身子也朝一侧转了过去，显然是有意想避开我的视线。
虽然与这孩子相处不过短短两个月，但却有种相伴良久的错觉。
我双手环住收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收拢的膝盖上，安静地凝视着小希。一旁的窗帘微微晃动，暮夏的风将静谧吹散在渐深的夜色中。
“老师……”
“怎么了？”
小希将削去外皮的苹果递向我。
“之前你借我看的那些书，我放回到你办公室的书架上了。”
我盯着小希好看的手发着呆，犹豫着该不该接下他递来的苹果，毕竟我递给他苹果的原意是要他吃，而不是想着他来为我服务。
僵持了好一会儿，我才有些尴尬地接下了苹果。
虽然苹果很甜，水分也很足，但我却尝不出其中的滋味，机械性地咀嚼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咽下去。小希则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直到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脸上有脏东西嘛小希？”
我用手背蹭了蹭脸，生怕自己的丑态被小希所在意。
小希无声地摇了摇头，感觉到他应该是有话想对我说，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当然猜到了他想跟我坦白些什么，于是瞪大眼睛期待着。但小希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
他安静得如同这暮夏的夜晚，藏匿着无数深邃而细腻的心思。
继续沉默了片刻，小希站起身来，正在我以为他是准备离开、想着要再挽留他一会儿时，小希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成巴掌大小的纸。
“老师，之前我有在你桌上发现过这个……”
看起来那是一张作文稿纸，而且已经被反复打开并折起了许多次，以至于整张纸都烂兮兮的，上面用弯弯扭扭地画着一行恶作剧的字迹——我最想杀掉班主任。
我不自觉地扑哧笑了出来。
“你这是在担心我嘛小希？”
心里觉得暖暖的，看着小希双颊上浮起的绯红，我想去捏他的脸。
“放心吧。”我说着将那张破破烂烂的稿纸重新折叠好，递还给小希，“只是恶作剧而已。”我向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因为啊！这是我写的。”
“……”
“当时你和阿唯偷偷溜进我办公室了吧！”
被我戳穿后，小希的脸红又加重了几分。
“年级大会的时候，阿唯偷摸挪到我身边，从我员工证上把办公室钥匙卸了下来。我当时的确是在开小差，但还不至于发现不了她那么明显的动作。”
“所以……你就默认楚唯把钥匙拿走了？”
我点头，小希对此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当时如果不是急着找需要交给付主任的申请表，我也不会在那个时候进办公室啦！不过我有敲门噢！而且还特意留了足够多的时间让你们俩可以躲起来！”
小希一脸无语地看着我，相信在他心目中，我做的这一切肯定很孩子气吧。
“所以，你就跟我们开了个玩笑？”
“不算是玩笑啦！”
我微笑着摆了摆手，窗外的马路上传来孩子的嬉笑声，引得我将视线移了过去。几个小朋友踏着滑板车，有说有笑地从楼下经过。
“我呢，特别不喜欢‘班主任’这个称谓。在我看来，这个词有着太过强烈的‘权力隐喻’，实在是太过权威啦！我呀！其实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师’，是和同学们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一起傻乎乎地向着未来努力奔跑的一员。”
听完我的解释，小希的表情柔软了许多，露出了释怀的表情——那是一种背负已久的负担突然消失的释怀感。
“这样啊……”
小希自言自语地点了点头，仍旧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就让我们要一起向未来奔跑吧！小希！”
我伸出手，期待与他的手相握。但小希没有理睬，只是事不关己地坐回到位置上，重新拿起一个苹果削了起来，实在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我与他之间再度陷入略显尴尬的沉寂中。小希自顾自地削着果皮，我也自顾自地啃着刚才没吃完的苹果。
“妈妈，你看那个哥哥一直在帮姐姐削苹果！”
听完了绘本故事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这边，她那爽朗的声音，却也在无意间戳破了我与小希间的沉寂。
“我知道了！那个哥哥一定是姐姐的男朋友！”
““……””
我和小希同时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感觉……气氛好像更尴尬了。
或许是想着脱离这样一种氛围，小希将还未削干净的苹果塞进我手里。
“你有空吗老师，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哇！他们两个要去约会啦！”
小女孩充满稚气的声音差点儿把我就此击倒在病床上，我想捂住自己的脸，但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苹果的我根本完不成这个动作，于是只好羞愧地将脸埋进那簇拢的双膝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