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沐，这是明年的生日礼物。】
当我打开小阳留给我的信封时，里面掉出一枚四叶草造型的戒指。而在他留下的那封信的第一段话，便说明了送我这枚戒指的意义。
【虽然很抱歉，但以后你的生日，我可能没法陪你过了。】
他的字迹很乱，甚至可以说有些潦草。我印象中小阳明明写着一手很漂亮的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字变得这么难看了？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很难给出一个适切的答案。是啊，究竟为什么呢？我究竟为什么要自杀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呢？在写这封信时，我也无数遍质问自己，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必须去死。但对不起小沐，我最后的答案是……是的，我，苏阳，必须去死。】
莫名其妙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为什么要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为什么！
【只因从爸爸妈妈离婚那一刻起，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有些可怕的事实……我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被需要……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每个人的世界……都不需要我。】
傻瓜！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我需要你！小阳！
【我找不到意义，小沐……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
“喂，怎么了，我正在开会。”
付主任的声音从手机的听筒中传出，他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很低，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在此之前他从不在会议上接听电话。
“抱歉！能不能帮我找一下我们班的陈希！”
“陈希今天和刘萤请假去看你……他没去？”
抓着手机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赶紧用左手握紧右手腕，以保证通话的正常进行。
“那、那请帮我找一下赵蕖。”
“等我开完会。”
“拜托！立刻！”
电话那头沉寂了片刻后，我听到了叹气的声音，接着便是付主任在跟某位老师或同学嘱咐“把这个送到兰班去，让赵蕖接电话”。
电话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这个等待如此漫长，让我好几次想喊送电话的人跑得再快点。我感到自己呼吸正在变得困难，不禁想起了那天溺水时的场景，好痛苦。
直到阿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时，我才得以用力吐了口气。
“请问哪位？”
“阿蕖！我是李老师！我问你，陈希有送礼物给你吗？”
“啊？”电话那头顿了顿，“你是说……生日礼物吗？有哦。”
在得到这个回答时，我的心分明跳慢了一拍，但我还是在自我安慰着：是我多想了！一定只是我多想了而已！
“赵芙也有收到，就很奇怪，明明我俩今年的生日已经过完了，当时他有送过礼物了。结果他说这是明年的生日礼物。”
好难受！
那一份溺水的感觉再一次包裹住了我，我的身子晃了晃，倚住了楼梯间一侧的墙壁，以此确保自己不会摔倒。
“对了老师！你也有收到陈希的礼物吧！我看他专门准备了一个礼盒给你，我们要看他还不让。所以，里面放的是什么啊？大家都很好奇。”
我扶着墙壁，瓷砖上的凉意刺激着我的感官。那冰凉的感觉从陷入混乱的意识中，艰难地抽离出一丝隐隐的清醒。
“阿蕖，请你立刻到我办公室去。”
“啊，好的。”
没有问为什么，阿蕖应该是对着送手机的人说了句“李老师让我去趟她的办公室”，便快跑了起来，因为我在听筒里听见了风声。
“我已经到了，门没锁。”
门被推开的声音，日光灯被打开的电流声……这些声音本该很细微才是，但在听筒里却听得很清楚。
“你的大白、小红、阿黄和花花都很健康，我们每天都有来帮你喂。而且大白最近好像又胖了，已经好久没看到它在滚轮上跑步。”
阿蕖耐心地跟我介绍着仓鼠和金鱼们的现状，但我却并不在意这些。
“桌上有东西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有一些学校的通知……还有试卷……还有一些同学们给你的祝福卡片，刘萤好像没来得及全部带走……”
“拉开抽屉！看一下小希有没有把什么东西放里面！”
“啊……哦，好……有哎，陈希这家伙，竟然把你给你准备的礼物就这么放这儿了，明明今天他会去看你啊，直接当面给你不就行了？”
“帮我打开它！”
“啊？”
阿蕖显然有些没弄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这不太好吧老师……万一里面有……情书什么的……”
“赵蕖！快帮我打开它！快点儿！”
我近乎歇斯底里地朝着电话那头吼了起来，电话里一阵沉默，想必阿蕖被我的反常给吓到了，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我只是反复催促着他帮我打开那个礼物。
“已经打开了老师，是一个水晶做的蝉的挂坠，很好看。等一下……还有……好像是作文稿纸。”
“！”
我听到了纸张被打开的声音，随后，便是阿蕖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最想杀掉的一个人……”
然后，阿蕖再一次陷入沉默。
“是谁？”
阿蕖沉默着，好安静，安静到我仿佛能听见金鱼吐泡泡的声音。
“是谁！”
阿蕖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说啊！”
“是……他自己……”
我听见了雷声，但屋外明明晴空万里。
一弯明月不偏不倚地斜挂在窗沿，有如一抹嘲讽的笑容。
“他说他最想杀掉的一个人……是他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给别人带去不幸……先是默姐，后来是施老师，现在是……老师你……”
——啪嚓……
我只觉自己的胸口，某个巨大的泡泡在一瞬间破裂了。
回想起昨晚，在从那个烂尾楼回来后，小希把我送到了医院门口，与我道别。
暮夏的夜晚，凉意渐重，我本想将他披在我身上的外套还给他，但却被小希拒绝了。联想到有些地方对病人穿过的衣服有所忌讳，我也就没有硬要还给他的打算，而是故意跟他说，“这个外套和你不搭啦！就当是送我啦！等我出院了，我买件更好看的回赠给你！”
害怕被他拒绝的我匆匆说了声“再见”，便转身朝医院走去。不过只走了十几米远，小希叫住了我。
“老师！”
我转身看向站在路灯下的他，瘦瘦的，整个人都干干净净的，像风一样。
“怎么啦！”
“请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他的嘱咐有些好笑，为了证明自己很健康，于是很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放心啦！老师我呀超厉害的！”
小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他的上半张脸若隐若现地藏在了刘海的阴影中。
现在想来，当时背对着我的小阳，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吧……
施老师也没有说谎，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想去伤害她……小希的刀口，对准的恐怕是他自己。
……
骄傲的蝉被树叶遮住了眼睛……
……
没在意到小青蛙哭泣的声音……
……
我真是……太蠢了……
……
——之前你借我看的那些书，我放回到你办公室的书架上了……
——世界……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
——老师，请照顾好自己……
……
——我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被需要……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
“李老师！李老师你还在吗？李老师！”
阿蕖的声音自远而近地传来。
“你不要着急李老师！付主任刚已经让高二年级的所有老师都出去找陈希了！我们班的同学也都翘课去找他了，别的班有些认识小希的朋友也都出发了。现在至少有上百号人在找他，这个镇子不大，肯定很快就能找到的！我还在学校等刘萤回来，等她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出去找他！”
“他还有说什么吗……”
小希肯定不会直接说明自己的去向，但从他留下的文字里，或许能发现一些有助于找到他的信息。
“他说……如果是老师你的话，一定会理解他的吧……”
——如果是小沐你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吧！
不！我不理解！为什么你们都要觉得我好像能理解一切！才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理解！
我心底响彻着无声的呐喊，转化为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痛苦地捂住嘴，整个人无力地蹲下身去。
“李老师！你没事吧老师！”
“继续，阿蕖……小希还写了什么……”
“……他说他从没想过要去伤害施老师，当时的真实情况是：老师害怕他受伤，所以强行从他手上把匕首夺了下来，这才造成了意外。然后，他说……很高兴成为您的学生，感谢您让他经历了一个有趣的暑假……”
阿蕖如流水账一般复述着小希的作文，我听得有些不耐烦，径直问道，“结尾！结尾他是怎么写的？”
“结尾……结尾是：谢谢你那晚提醒我要抬起头，那些星星真的好漂亮。”
烂尾楼！
莫名其妙的力量让我啪的站起身来，没时间跟阿蕖做太多的解释，甚至忘了和他说再见，我火急火燎地挂断了电话。然后，来不及换衣服换鞋的我，穿着病号服和拖鞋冲出了医院。
“哎？李沐阳！张医生交代了不准你出去！喂！你慢点儿！不要跑啊！”
身后应该是值班的护士在喊我，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尽全力地奔跑时，逐渐急促的呼吸让我胸口开始胀痛，我只好通过让自己胡思乱想来转移注意力，以此缓解疼痛感。
杂乱的思绪间，小阳留给我的那一封信，再度从记忆之海的深处浮起。
【小沐，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想当老师。这个问题有太多的答案，但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我认为我们的教育存在某个必须被纠正的错误——我们的教育总是热衷于让孩子拥抱阳光，强制性地要求他们将阴暗抛在身后。好像只要不提及阴暗，人心中的阴暗就会消失。但我觉得其实不是这样的，阴暗是不会消失的，阴暗是光明的另一面，是人生而为人的必要因素。阴暗不是洪水猛兽，而是我们的一部分。正视人心中的阴暗并不会带来灾难——无视它才会。若不允许阴暗的存在，不允许阴暗被提及、被揭示、被面对，那么所谓的光明，也就成了虚假的刻意，成了阴暗的另一种更为隐蔽的表现形式。】
我在路上狂奔时，偶遇了两个我们班的同学，他们应该也是在帮忙寻找小希。因为我戴着口罩，所以这两个孩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我。
“刚才穿着睡衣跑过去那个人，感觉有点儿像阳阳老师。”
“怎么可能，阳阳老师在住院呢！”
他们的对话声传来，害怕被发现的我赶紧加快了脚步。
在一口气跑到烂尾楼下时，我终于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嘴里弥散开甜甜的气味。扯下口罩时我才发现，白色的内层已经完全被染红了。
顺手将口罩扔到一边，我义无反顾地跑进了那栋烂尾楼。
随着楼层的上升，我感到周遭的氧气越来越稀薄，急促的呼吸加剧了胸口的疼痛，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呐喊着崩坏。
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因为小希在等着我……
到达天台时，我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从肉体上剥离。但现在还不可以！现在还不可以倒下！拜托！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小沐。对不起……那一天，我没有跟你说再见……】
“小阳！！”
我朝模糊视野中的背影飞奔而去，在其转过身的刹那，我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将其扑倒在了地上。
视线中，小希满是讶异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暮夏的月色落入他那幽深的瞳中，清澈而孤独。
“姐姐……”
他神色恍惚地看着我，或许终于借着夜色看清了我的脸，那失焦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
“老师！？”
“活下去！小希！用力地活下去！”
当年我没能抓住小阳，但这一次，我终于是抓住了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