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清早,外边还被明朗的夜色和若有若无的薄雾笼罩着。我如约来到碰头的地点,星云天空已经背着钓包等在那里了。我按了按喇叭,那姑娘耷拉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她丝绸般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摇晃,从她腰间发出“叮叮”的铃声。
我感到疑惑,待星云天空上车,我才看见她腰间别着的银色小铃铛,一串三四个,一开始被她臃肿的上身衣服和背包盖住了。她摇晃尾巴时碰到了这些铃铛,我不解,问她这是干什么用的,她说,在野山上溪流里钓鱼有时会碰见黑熊,这铃声可以把它们吓跑。见我面色有些紧张,她又拖着好像还没睡醒的语音说道:“啊噫————托雷纳桑不要担心,一般是碰不到的。”
这姑娘倒是不怕,毕竟她有这个本事跑得过黑熊,可我呢?要是真碰见熊了,她丢下我一人跑了,那我还不是死路一条?我不敢冒这个风险,顺路买了瓶防熊喷雾。星云天空也没说什么,还是靠在头枕上闭目养神。
星云天空给我的坐标是准确的,但地图上可没有路径通到山腰。我停下车,叫醒星云天空,检查了下随身的装备,示意她走在前面带路。
期初,我还沉浸在对黑熊的担忧里,可这一切的忧虑随着太阳的升起和薄雾的消散而逝去了。破晓的树林里,从枝条的间隙和林间的空档里照进来束束晨光。倒下的朽木上,绿茸茸的苔藓和白嫩的菌菇被这一抹阳光染金,空气里弥散着露水和青草的芳香,夹杂着松脂和泥土的味道,沁人心脾,叫我陶醉。
不知跟着星云天空拐了多少个弯子,我的耳边突然听见了清脆的流水声——“哗啦哗啦——”,我能想象地出,一条年轻的小溪,一边是布满光滑卵石和砂砾的浅滩,另一边是有落差的斜坡,藤蔓和枝叶横空伸出,把溪流的深水处护在手心。仙女鳟就藏在那里,等待着树上落下的小虫和上游流水冲下来的晕头转向的小鱼。
星云天空换上一根玻璃纤维的面条竿。不得不说,日本的溪流竿在全世界也是登峰造极的,似乎仅有西欧的溪流竿才能匹敌。可欧洲的溪流钓更倾向于水上高尔夫一样的飞蝇钓,像日本这样在弹射和精致上做文章的,可谓独一无二。
“你这竿子真软。”
“还好啦,那些专门玩弹射竿的,那竿子才叫软的没骨头一样。”星云天空咬着前导线含含糊糊地说。她从腰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饵盒,里头装着各色的微物米诺。她选择了棕底黑黄条纹的一款,小心翼翼地把它串在同样小巧的别针上。
“你们这都用单钩吗?”
“三本钩不好取,嫌麻烦,还容易挂底。”星云天空右手握着鱼竿,大拇指按住线杯,侧过竿身轻轻一荡,借着假饵的惯性,很轻松地把鱼饵挑到溪流对面一片桑树的阴影下。
“溪流里嘛,石头多,结构多,搞不好就挂住咯——我这饵挺贵,挂一个老心疼了。”她解释着,抬起竿梢,灵巧的手腕律动着,像舞者的腰肢。那竿梢也便有了生机,像柳条一样晃动起来。借着,在两次抖动过后,她稍稍用力抽动一下鱼线,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丝便抖落出串串珍珠一样晶莹剔透的水滴。
既然星云天空用的是微物鼓轮,我也拿出了好久不曾开光的禧玛诺CQ FBS1000型,自从买回来后,这轮子一共就抽了几尾餐条,今天,我想看看它能不能解锁一些比较正经的目标鱼种。
我没有3.2克的小米诺,可我以前曾在山溪里钓过军鱼。只不过那种山脚下的溪流与这一条相比是如此宽阔,我很少需要像这些钓手一样进行如此精密的定点抛投。因此,我换上了蝶影2.8克的亮片,也是我用的除了瓜子亮片沉水助投器之外最顺手的轻饵。为了在一条顶了天七八米宽的小溪精准抛投,我换上了最短的1.25米的ul碳素微物竿。玻纤竿梢确实手感极佳,可就定点抛投来说,上手难度是比较大的,我可不想逞强。
“嗖————”CQ特有的骚音让星云天空回头望了望。我的第一投没有选择树下的藏鱼区,而是向着下游洒满阳光的溪谷中间。我适应着水流的速度,压低竿间平收着。渐渐地,一开始平拖死物的僵硬手感被左右振动的颤抖取代,我知道我找到了最适合亮片泳姿的速度,接下来,我在平收的中间随机夹杂了几下小抽的手法,模拟在激流中逃窜的小鱼样貌。我甚至能看见亮片摆动时反射太阳发出的闪光。
“咚”的一下,什么东西撞上了我的鱼饵,我心头一紧,条件反射般抬手扬竿刺鱼,可没有打中。我确信那是一条鱼,因为石头的撞击是没有抽搐震感的。我向着那个方向连续挥杆数次,可再没有迎来那闪电般的咬口。
开阔的水面不是鳟鱼的栖息地,我把目光投向岸边的树影下。老实说,我不太相信自己的技术,因此我的第一次弹射谨慎地可笑。随着不详的声音从线杯传来,手里的竿子猛地一震,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妈的,炸线了。
这是挥杆时的犹豫造成的。亮片出手时的速度和线杯出线的速度不相统一,造成了既出钓线的松弛,与转动线杯送出的鱼线缠到了一起——总之,每个路亚人最厌恶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在我理线的功夫,一阵“叮叮——咚——”的铃声击碎清早的雾霭。我听见星云天空轻巧的踩水声,显然,这个姑娘开师了。
抬头,星云天空双脚没在清澈的溪水中,黑色的皮靴在水底下闪着光,她弓着腰,上身前倾如同画师笔下打水的中世纪妇人一样。黑黄相间的外套边缘被迎面而来的日光打上一圈圈光晕,我看见她被阳光照得通透的耳朵兴奋地颤抖。她轻摇着卷线轮,不像其它男钓手一样神采飞安地高呼“Fish on!”,而是浑身上下透露出清新的小惊喜一般,脸上挂着像溪水一样明亮的浅浅的微笑。
鳟鱼是溪谷的帝王,它纺锤的身型如同水中的梭子,咬着饵只顾埋头向深处冲去。钓竿前方的鱼线已一种夸张的频率振动着,这极柔软的竿身几乎不带任何的腰力,仅仅起到了固定出线的作用。星云天空就这样直接体验着鳟鱼的力量和速度。它左右翻滚着,将口中的鱼线在卵石上到处磨蹭。星云天空移动着脚步,调整着竿尖的方向不让它把鱼线绕在树枝上。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凑上去,隐约瞥见水中一个深色的影子逆流而上。
“生活在激流中的鱼,就算个体不大,也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来!”我赞叹道,想起了用VIB探钓军鱼时相似的场景。
“何况——这一条可不小。”星云天空补充道,她压低了鱼线,“它要跳了!”我顺着鱼线的方向,看见一股螺旋状的水流向上涌动着,接着,一个充满力量感的身影一跃而起,直跳出水面三四十公分来。那倔强不屈的精灵大张着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动着,猛烈地甩头,那小小米诺的双钩牢牢地打在它的下颚上,任凭它如何撕扯,那钩子都没能被冲落。紧接着,它重复着又跳出水面三四次,直到它丧失了力气。于是,星云天空把鱼拉到身边。
“还有一把劲儿!”话音未落,那已有些侧翻的鳟鱼一个甩尾扭头扎进水里,星云天空手中的竿子剧烈地颤抖,卷线轮里发出“滋滋”的出线声,终于,在冲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后,它被星云天空提着前导线拧出水面。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野生的仙女鳟,它的身体是褐色的,体侧从背面向下延伸出几道深黑的斑纹,背部像天上的繁星一样点缀着数不胜数的细小白色亮斑。最叫人惊奇的是它两侧参差不齐的红点,小太阳一样,像一颗颗小小的恒星。真奇怪,我好想从一条鳟鱼的背上看到了整个宇宙的神奇。它浅黄色的鱼鳍让我想起童话中公主的裙摆,这大概是它名字的由来吧!它的腹部是洁白的,不掺杂一丝的杂色,多漂亮的鱼!
星云天空把拇指放在鱼的舌下,四指并拢捏住鱼的下巴,熟练地取下米诺的两个单钩,把鱼高举起来晃了晃,我取出手机帮她记录下这一幕——独行的钓鱼人只能孤零零拍下一条鱼的样貌,而结伴同行的钓客能扩大他们装逼的逼格。
我比出ok的手势,星云天空弯下腰来,她的尾巴浸在溪水里,好像受了一激灵似的打了个旋儿。她摇晃鱼身,让富含氧气的水流冲击它的鳃部,鳟鱼很快恢复了体力,她松开手,那挣脱了束缚的鱼儿稍一停顿,随后箭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向远方。
“啊喏~~~~今天不空军了哩——”星云天空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挑衅。而我还得先整理乱成一团的鱼线。
好不容易理完线,只听星云天空轻呼“中,中,中——”我抬头看去,她手上已经提着一条银色的小鱼了——那是亚成的鳟鱼,是另一个品种。它的通体没什么色块,嘴巴向上勾起,显得有些狰狞。我看着那条鱼,感觉比我自己跑了鱼还难受。
“唰——”这一竿终于打到了树影的边缘,我渐渐掌握了溪流抛投的技巧:充分发挥鱼竿的韧性,在极短的发力空间内,以快速有力的动作将鱼饵尽可能平地送出。几乎是个平抛的运动,最大可能避免了斜抛时落点的不定和挂到树上的可能。你需要一个短促的回勾蓄力,而后自然地松开线杯——不需要将鱼竿挥舞出去,而仅仅是停留在起初的位置,随着鱼饵在空中飞舞的轨迹,竿尖适时调整。虽然仍没有掌握弹射抛投的技巧,可面对大多数没那么刁钻的标点,这已然是足够了。
勺型亮片是最泛用的鱼饵,兼备了刺激掠食性鱼类的捕食本能和激发草食性鱼类的应激啄口。在世界范围内,没有那种用视力捕猎的鱼能抵抗地住这种小小的闪光物体的诱惑。我抽动鱼饵,让它在湍急的水流中能够摇摆反光。而每一块溪石后方的缓冲区,是我最需要留心的地方,这时,我得放缓速度,跳动竿稍以吸引那些伏击型猎手的注意。
“铛——”突然间,一股猛烈的力量从竿尖传来,这暴躁的一口是如此之重,以至于整个竿稍的前半部分都瞬间弯折下去。
来了!来了!
这是不用刺鱼的一口,它咬得毫不犹豫,我能想象得出它一口就把整个亮片吃进了嘴里。保险起见,我补刺两下,可这一举动瞬间激怒了它。一股滚动着的力量从鱼线上传来,随机,它顶着轮子的泄力直冲出去七八米远。
我没想到鳟鱼的力量有这么大,这不像一条半斤的鱼能爆发出来的劲道,夸张地让我不可思议,军鱼的力量在它面前是如此贫弱!
星云天空看见了我钓竿不详的抖动,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怎么?拉不住它?”
“泄力已经锁死了!再往上拧前导就顶不住了!”我叫喊着,心跳得放肆。无论如何这是我的第一条鳟鱼,我可不能让它跑了!
“怎么这么大?”星云天空收起鱼线,跑到我身边观战,我无暇顾及她的目光,紧张和兴奋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也无暇体会鱼儿上钩的快感,只是不顾一切地想留住这一条鱼。
水中劈波斩浪的鱼线朝上跑动着,我知道它要起跳了!我的钓具太轻,只能打消耗战,根本拉不住它。我的心里祈祷:千万别洗鳃,千万别脱钩!
水纹翻腾起来,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冲撞着,我原以为是仙女鳟,可它的体型明显超过了仙女鳟可以达到的上限。星云天空也来了劲头,说道:“是没见过的鱼呢。”
“怎么,这里还有啥新品种不成?”我努力压着鱼线,可控不住,竿尖剧烈地抽搐一下后,我的风线顿时完全松开;与此同时,我看见一条红色的绸带跃出水面。
“虹鳟?”星云天空和我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出来。这里怎么会有虹鳟呢?可它确实是,巨大的体型和标志性的一抹红色,毋庸置疑,这就是一条三斤左右的虹鳟,远远超出了所有仙女鳟的大小。我刹那反应过来,急忙收紧风线,让鱼线维持着一定的张力而不被它甩开钩子。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狂野的心跳,像野兽一样暴躁。我冲星云天空喊着:“抄网在我钓箱第二层,快,快,把它拿出来。”
平日里懒散的星云天空此时此刻终于有了劲头,钓鱼佬嘛,谁看见这场面不激动呢?不等我指挥她组装,星云天空就已经拿着拼好的抄网走到溪里去了。
渐渐地,鱼儿离得近了,可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功劳。只不过是它自己搞错了方向罢了,我这大弯弓一样的碳素竿已经逼近极限了。我看见它咬着鱼饵,有力地朝我这个方向游过来。星云天空伸手想拉鱼线,我急得大喊:“别拉线!它还有劲!”吓得她连忙避开,毕竟紧绷的鱼线其锋利程度可真不是闹着玩的。星云天空死死盯着鳟鱼,在齐臀的水中,她眼疾手快就要抄鱼,可她低估了深水中鱼儿爆发的速度,在网口碰到鱼嘴的一刹那,那敏捷的鳟鱼一个甩头向着河心一顿猛冲,我像个八岁的小孩在溜一条硕大的罗威纳犬一样,根本无法控住它。
“艹!在它没被溜翻之前不要抄鱼!”眼看着前功尽弃,我嘴里骂道。星云天空也不往心里去,她深刻地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一句情急下的气话罢了。我喊道:“等我把它呛两口水溜到侧翻你再抄,到浅滩这边来。”
“别着急着拉鱼,托雷纳!”星云天空冷静地说,“你竿子小,跟它慢慢磨把,我找机会。”
我点头示意,在紧张的十多分钟后,大鱼终于支撑不住。我慢慢拉着它向岸边靠过来,庆幸它没有向灌木丛和沉木哪里钻去。我的呼吸开始平复下来,这时一定不可急躁!手上的力道不能太大,万一触到鱼儿求生的极点,它还是拥有瞬间挣断前导的能力。
我向上缓缓施力,终于,一个硕大的鱼头浮出水面,我稍稍送下鱼线,它刚刚探出水面的脑袋又沉入水中,见它大口喘气,我如是重复了几次,明显感觉到手上的力气小了许多,是时候了,抄它!
“星云,快,现在,快抄!抄抄抄……”我激动地嘴里直哆嗦。星云天空则一手带着鱼线,照着鱼头果断一抄,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上来了,托雷纳桑,恭喜你哟!”星云天空拎着抄网,把鱼放在岸上。我走上前取下鱼钩,从前往后抚摸了一下它光滑的身体。它体侧中间的红线是如此耀眼,深色的背部和明亮的腹部将那抹彩虹一样绚烂的纹理映衬地更加奇幻。它的脸颊有明显的腮红,像雍容华贵的富人,从上至下没有一处不体现着它溪流霸王的地位。
“可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星云天空不解地说着,“这里原来是没有虹鳟的。”
“没准是哪个养殖场逃逸的吧?”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不管它怎么来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重点是我钓到它了,这会是一顿不错的佳肴。
“本地的仙女鳟是竞争不过它的。”星云天空的神色有些凝重,虽然她也还沉浸在收获大鱼的喜悦之中,可她还是不免担忧起来。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它是入侵者。”星云天空严肃地说。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它呢?”
“托雷纳你说呢?”
“我打算把它带回去吃了。”
“正合我意。”星云天空会心一笑,“那——托雷纳桑还有硬调一点的鱼竿吗?”
“ml,mh的,任你挑吧。”我心里对这女孩多了一丝敬佩,相比我这个普普通通的钓鱼佬,她是有心的。
“撒——让我们开始拯救仙女鳟的计划吧!”星云天空接过我手里的鱼竿,右手举到眼前比了个“耶”的手势。我点点头,换上了5克的VIB。
就这样,我和星云天空度过一个难忘的上午。星云天空中了三条虹鳟,她嚷嚷着叫我拍下她中鱼的瞬间。虽然我还想多钓几条,可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每每中大鱼的时候,她的尾巴总是不自觉地甩动,有时撞在铃铛上还会听见她“嘶——”的吸气声,我越发觉得这爱钓鱼的女孩可爱了。
不过,在可爱还是不及水里的鱼可爱啊,在星云天空第二次要求我帮她录上完整的上鱼过程时,我拒绝了。看她上了这么多条,我的手也十分痒痒。对此,星云天空也不计较,她嘿嘿一笑,两手一摊:“呵呵,托雷纳桑也还是要钓鱼的嘛~~”
最终,经过一个上午的奋战,我们一共钓到了八条虹鳟,我和星云天空在鱼获面前留了一张自拍。因为星云天空不会处理这些鳟鱼,我把她带到家里手把手教会她怎么杀鱼,她也不厌恶见血,很快便学会了。随后,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