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玉佩，到底是存在的呢。”我翻阅着设计师从棉仓家拿来的列表说道。
“看来棉仓勇夫先生并没有对我们说实话呢。”千鸟同学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样，梅丽舍太太可就能挺起胸膛再去找棉仓先生面谈一次了。”
事情的由来，是我们请建筑设计师在言语中略加暗示，让棉仓勇夫在整理自己需要搬出的家具时，额外添加了“玉器”。在他开列并交给设计师的列表中，我们便看到了梅丽舍太太需要的那块玉佩，也由此证明了，棉仓勇夫之前说的“没有看过”是在说谎。面对本不相识的我们，询问的也不是明面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按照情理来说，基本已能断定，棉仓家围绕这块玉佩有着隐情。
然而我们并不能直截了当地拿着清单前去质问，这样等于把我们和建筑设计师有所交媾的事实径自暴露出来。好在棉仓家已经将玉器装箱并搬离到没有电路的临时板房，可以说已经锁定了目标。接下来，就是再制造一个机会，让棉仓家像那位下属官吏一样，自己将玉佩的来龙去脉交代出来。然而现代社会没有古时官场的上下级压迫关系，我们和棉仓先生也只是一面之缘，完成这一计划的关键一环——令对方无法抵御的压迫力无法保证。
然而这时，千鸟家的西班牙语翻译雨住与三先生却毛遂自荐。他说，他家过去同样住在布店“棉仓”旁边，他家的长辈也见证了千鸟家盘下自家住址对面的那一片土地并进行拆除重建的故事。霞浦当时的成衣店只有零星几间，所以雨住家的长辈不免也要到“棉仓”布店添置衣物。雨住家现在的顶梁柱，与三先生的父亲是从事农产品经销的，与农户棉仓家有频繁的往来，自然也认识这一户人。雨住与三先生提出的建议，便是让自己的父亲以农产品销路的名义前往棉仓家，然后借机走近已经确定位置的玉器存放处。一个农家里收藏的数量自然不像翼川女士那样的藏家数不胜数，从设计师提供的清单看，他们转移的物品算上本就需要转移的铁器、磁化物等也不过若干，相信只需寥寥数眼便足以确认。
不过，雨住与三的毛遂自荐也是有条件的：“近来拜见了嘉茂小姐对我们调查工作的参赞，我心中也有一件不明之事需要请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能够让我的爸爸抽空来参与这一计划的先决条件了。”
雨住与三的父亲雨住笃先生，近些日子陷入了工作的一大困局：六七月间是农忙的季节，同样也成了农产品经销从业者们的血拼季。他们往往要在这个时段与农户联络，在争取新客户的同时，也要提供更合理的收购待遇以防固有的老客户被竞争对手挖角而流失。于是，在这几个月间，雨住先生便奔波在传统的农业区块里，向一家又一家的农户们展开游说。
然而情况着实不容乐观：雨住先生，包括他手下的业务员们都已发现，包括棉仓勇夫所住的这一片，客户的口风远不如前。在他们向扎实的老客户询问后得知，已经有另一家竞争对手捷足先登，已经将不少没有选择惯性的客户统统拉到了他们的旗下。严峻的现实令雨住先生和他所属的经销社不得不加紧对客户的笼络。在一番没有硝烟却炽热激烈的争夺后，雨住先生现在的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大户农家身上。
这个大户农家过去便是地头出身，手里握有大片的土地。随着日渐提高的机械化水平，原本他们只能日常耘播，无力栽种荒地得以竟相得到垦殖。而常年的打理积蓄的肥力又使得新近数年，地块的产量极高。以至于这几年，这位地头出身的大户农家是经销商们奉为上宾的人家。他是新近崛起的抢手人物，所以供销之间也没有形成稳定的脉络。现状便是霞浦的几家经销商把这一家的行情炒得炙手可热，回扣、压价等等竞争手段不一而足。而雨住先生的苦恼就在这里：既然自己的会社晚到了一步，有捷足先登的对手提出过一个已然很优惠的条件，对方的言辞自然也就不会太热情或客气。甚至可以说，他们完全是待价而沽。
事实便是这样残酷：他们对于雨住先生的游说不温不火，总是找着各种理由推脱。比如这些日子，雨住先生不断拨打对方的手机，请求与对方见面详谈，但对方要么直接不接电话，偶尔接了电话也是推说，现在是盂兰盆节的日子，他们家也有摊位，需要有人驻守打理，而家里的年轻人也要借此机会逛一逛祭典，终归是没有时间。
“这么说来，他们似乎是已经被你们竞争对手开出的方案给吸引住了呢，连你们方案的详情都不了解一下就直接回避吗？”
“我不认为是这样。说实话，我们会社开出的条件已经是把我们自己的利润压低到了最低程度了。我自己对这个方案的让利程度已经相当自信了，我就不相信，其他会社难道是亏本赚吆喝都要拿下这一单业务吗？”雨住先生不解地说。“亏本赚吆喝的买卖没有人愿意做吧。一个方案再有吸引力，终究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估算得出它的实际盈亏的。对方那位大农家虽然没有形成固定供销关系，自己的农产品终归是卖了这么多年，估算盈亏的能力早已足备。我想，他们绝不是已经内定了某一家的方案，而是坐山观虎斗一样，意图让我们自己产生紧张感。”
“为什么这么判断呢？”
“我是从业内人士的角度来思考的。现在是农忙期，离谷物收获还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他完全不用担心谷物久置而变质；他们家的土质好，在天气都一致的情况下，年成也是他们家的比其他人优秀，也不用担心竞争力的问题。两相乘，便使他们家的农产品就像奇货可居的期货一样，而我们就像几家为此竞争的投机商人。他的优势地位如此之大，可以认为，我们在与他的对话中，完全占据不到主动权。”
“所以，雨住先生每次联络他们，他们都是着意回避，就像这次这样，用盂兰盆之类的理由来遮掩吗？”
“没错。同样是我作为业内人士的直觉：现在这种农忙季节，他们一家完全把农事抛荒三天，全心投入盂兰盆节，是绝对不合理的。现在的天气虽然炎热，但对农耕来说还是算得好天气的，他们家若是老人照料摊位，年轻人逛祭典，完全不顾农田，对于长年从事农耕的家庭来说，也太不自然了。”
“这种怀疑的确很合理呢。雨住先生是想抓住他们并未参加盂兰盆节的破绽，进而让他们不得不接受你们的约谈，甚至在对话中掌握主动权吗？”
“是的。但我只能停留在怀疑，因为在手机联络时，他们发送了相应的照片，证明他们的确在筹备和游玩盂兰盆节。”雨住先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指动作夸张地上下翻了翻，然后将手机转向了我这边。
手机上是带有若干照片附件的邮件，联络人写着那家地头出身的家主名字。文字内容是“很抱歉，我们举家正忙于盂兰盆节，实在难以抽空回复你的见面邀请，还请见谅。若是不见外，还请来我们的摊位赏光。”
至于照片，则是盂兰盆节附近神社的照片。内容则是以某个米贩售摊位为主，还有几张是游走在摊位之间的年轻人们。据雨住先生说，他们也和这一家面对面地打过好几次交道了，脸孔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再细看照片里的内容，有老年人在向往来驻足的游客吆喝自家的优质米的，有老人看着摊位前持着烟火追逐戏耍的小孩的，有年轻人拿着章鱼烧、炒面等祭典特色食物，以如织的游人为背景的照片，也有他们穿着浴衣或段平笑逐颜开的自拍。
“看起来他们的确是在享受这个盂兰盆节呢。”
“之前，嘉茂小姐的料想让我觉得，犬子拜托你是有道理的。所以，拜托了，请为我们出出力吧！”雨住家的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合十垂首，我在慌忙还以后辈礼数的同时，也为这个问题而犯起难来：既然有照片的证据在，那么纵然雨住先生的怀疑多么有理据，同样是难以撼动的。
我又细细观察起照片来。照片来自手机的邮件，清晰度并不是很高。加之年轻人的照片中，焦点在近景的人身上，旁边的游人看见拍照，也会知趣地拉开一段距离，那么能够捕捉到的线索着实是微乎其微。至于拍摄的主景，那一个人家的年轻人们，他们当时的面色衣着自然无法断定此时的家主是否在说谎。而且从衣饰上判断，这也是常见的祭典款式，就算成色尚新，也无法说明问题。再回过头看看摊位和照料摊位的老人，同样令人难以发现龃龉：完全能够融入氛围的摊位陈设，作为展品的米一袋袋陈列在简易的拼装桌上，身后放着作为后备品的大袋米、休息用的折叠凳、饮水、零钱箱……以及穿着祭典统一的服色，正扎着钵卷兴高采烈吆喝或兜售的老人，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
然而，孔子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意思是说，人必须言而有信，没有信用是难以在人际关系中立足的。就好比车辆，如果失去了支撑架构的轴与骨干，它根本就没办法行走。我既然答应了千鸟家与梅丽舍太太“尽已绵薄”，那么对这段协助中的小请求自然也不会袖手；相比之下，寻找借口百般推脱的两位农户，不免在道义上要逊我一筹了。儒家推崇“义胜无不胜”，但现在可是一个讲求实证的社会，我需要的证据又在哪里呢？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我从小便熟悉的本国传统神话故事：垂仁天皇娶了沙本姬为皇后，沙本姬的兄长沙本彦命私下里向妹妹教唆：“你更喜爱丈夫还是更喜爱兄长？”当事人当面之下，沙本姬自然选择了兄长。于是沙本彦命继续挑拨道：“你既然更喜爱我，那么我愿意让你享有比现在更有权势的生活，但你要杀死你的丈夫。”神话影射出的政治许诺，自然也是一种空头支票了。沙本姬伺候垂仁天皇睡下后，握着手里的小刀，几次想挥刀刺下，都于心不忍。天皇看到她暗自垂泪的样子，便向她询问，而她也如实以告。
垂仁天皇的所作所为，能够让受到教唆的沙本姬数次不忍下手，足以见其平日的仁爱。就连阴谋败露，天皇与沙本彦命正式开战，沙本姬不忍亲人终有一死，带着身孕潜入兄长的阵营后，垂仁天皇念及相爱三年，甚至命令军队延缓攻势。对比垂仁天皇的仁义和沙本彦命的贪欲，义在何方，不言而喻。
那么，现在的事件中，如何让“沙本姬”自己说出实情呢？当然，沙本姬的角色充当，自然便是连接雨住先生和大户农家之间的纽带——祭典的照片了。天皇察觉的是沙本姬的异样，那么照片里有什么异样呢？一切都太正常了，而太正常了，其实就是一种异样，更何况……
“这一批照片，我认为，是几年前，他们的农垦规模还没有扩大到现今这个地步时所拍摄的。那时，他们还有照顾盂兰盆的余力，而现在，一个简单的证据就能攻破他们的谎言。”
这个简单的证据就是数年前才进入本市盂兰盆节庆活动，却很快抢得风头的花舆游行。一方面，老人的摊位上没有统一配发的大批奉纳；另一方面，年轻人拍照的背景没有一张含有花舆游行的内容，这就令人十分怀疑，他们作为热衷盂兰盆祭典的人，能够和这最热闹的重头戏完全划清界限吗？
势必不能。毕竟“义胜无不胜”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