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何有于我哉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7/3/19 14:25:20 字数:3993

《梦微之》。这是白居易梦见死去的朋友元稹而创作的一句诗。悼亡之句,我一直以这一首为上上之选。眼见得梅丽舍太太站在墓园的石碑前,抚摸着“棉仓家灵位”几个她不熟悉的汉字久久凝伫;棉仓勇夫、棉仓敦达、千鸟家父女、雨住与三先生和我都穿着黑衣,静默地在她身后肃立,这种庄严肃穆的氛围,也只能让我在心里反复怀想这两句动人至深的话语。

在摆放供品的石级上,陈列着两块终于没能合在一起的玉壁:那天,棉仓勇夫先生在我的推论下终于全盘地了解了整个事件后,已经改口,愿意让棉仓家的人拿着玉石跟随梅丽舍太太前往友一郎先生的墓前吊唁,但有一个条件,那便是两块玉不能通过上面的拼合构造重新锁在一起。

当我们问起原因的时候,他的回答很简单:“梅丽舍太太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让一个已死的人把她的情感永远锁在这里。”

祭吊完毕之后,梅丽舍太太按照她事先提出的安排,在雨住与三先生的护送下,乘上了回国的航班。她没能对供给她食宿的千鸟家带去什么回报,仅仅将自己的一些旅费留在了被褥里。现在想来,她仿佛一阵即来即去的风,无论对千鸟家,还是棉仓家,都不过是一段挥之即去的记忆罢了。现在,棉仓家依然在忙活着新房,千鸟家依然经营着茶屋,顶多是棉仓家的某个衣箱旧了一些,我们拿着一堆没办法使用的阿根廷货币干瞪眼罢了。

“我说,嘉茂同学,阿根廷的这些钱叫什么来着?”

“比索。汇率大概是1比索兑我们的7元吧。”我掏出手机查了查,然后回答了千鸟同学。

“这样啊……”

可以说毫无营养的对话,今天也在茶屋里持续。毕竟,这种将一位外国人也牵扯在内的机缘,可是不那么容易得到的。

“对了,千鸟同学。”我也继续着无价值的发问。“既然梅丽舍太太这件事已经揭过了,你家中关于‘特别招募懂西班牙语的人士’这条规矩,也不用再坚持下去了吧?”

“你是说雨住与三先生吗?他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

“是啊。他已经递交了辞职信,在他开车送梅丽舍太太去机场并返回后,他就不再是我们的雇用人了。”

“诶?难道他也知道自己的使命结束了?依我看,现代社会可没有什么鸟尽弓藏的说法吧。”

“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的,并且,他留下的信让我们非常震撼。”

“让人感到震撼的辞职信吗?”我奇道。“难不成他其实是暗算梅丽舍太太的那伙人中一个人的后代吗?”

“嘉茂同学,我不记得你看过这封信啊?”千鸟同学从衣服的口袋中拿出了这封信。“这还是雨住先生走后,嘉茂同学第一次来茶馆吧?我正打算找个机会将这封信给你看一看的,那我就要问了,你是怎样知道的?”

“这倒是不难想象啊,毕竟故事里留下的,没有解开的不合理之处还有那么几个,其中之一就是雨住家的父子俩。试想,我们在高中的通识教育里可不会教西班牙语,雨住笃先生又是个一辈子和农业打交道的人,我认为,如果在正常的环境下,他接触西班牙语,并选择西班牙语作为大学专业的契机是非常渺茫的。不过,有一种可能例外,那便是他与使用西班牙语的人有过某些特殊的经历。再想想雨住与三先生作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霞浦这种三流的小城市,大学里没有这样的小语种,而他为什么能够找到地址偏僻的千鸟家大宅并受到雇用,我觉得我这个猜想还算顺理成章吧?”

“为什么我就没法猜想得到呢?”

“毕竟在这件事之前,包括我也是想不到个中情由的。不过,千鸟同学,既然你说了让我看一看这封信,我现在能拿来看看里面的内容吗?”

“哦,好,当然可以。”

于是我打开了这封信。信自然是用日文写就,不过笔迹平稳,全无潦草,看起来便像是早有准备一样。信的开头署上的称呼是常磐先生,看来他对千鸟家权威的归属认知还是有比较明确的判断的。

致千鸟家总执事常磐先生:

我是受雇于本家的专职西班牙语翻译雨住与三。在梅丽舍太太到来的日子里,我终于知道了茶道世家千鸟家为何要特招一名西班牙语翻译,知道了为什么家里刻意让我接触西班牙语,知道了为什么爸爸为我指点了这样一条就职之路。

我必须要为自己感到震撼。

在我应聘这个职位成功后,爸爸将我叫到家里,对我提及了这样一件事:我的爷爷曾经受过伤,有一道凄厉的伤疤,从外眼角延伸到脸颊,他问我是否知道这道伤疤的由来。我在小时候觉得,爷爷脸上的伤疤非常可怕,但不管怎么问,爸爸和爷爷一直都没肯告诉我其中的故事。直到方才我才知道,这是爷爷被一位仇人打伤后留下的印迹,而家里之所以让我学习西班牙语,并投入千鸟家,就是为了报这一箭之仇。

“难道仇人就在千鸟家里吗?”我这样问道。但爸爸回答说:“不是,你待在千鸟家之后,就随你发展吧,仇人并不在他们家,但你只要记住,哪天,他们因为你是西班牙语翻译而让你承担任务时,就是你的仇人到了。因为,那个人就是说西班牙语的。”

于是,我在见到梅丽舍太太的时候,就通知了爸爸。爸爸又告诉了我进一步的情况:其实梅丽舍太太也不是准确的仇人,你要跟着她,前往她寻访的一户人家,而她要找的那户人家的人,才是我们真正要找的仇人。不过,看着梅丽舍太太干着急,我一开始抱持的也是幸灾乐祸的态度,不过看到那位千鸟家的友人,名叫嘉茂的女孩子一步步地带着梅丽舍太太找到正确的人选时,我开始集中起了注意力。

在连女孩子嘉茂都陷入难关的时候,我向爸爸报告了情况,并且向爸爸问了问最终的行动到底是怎样。爸爸回答我说,这也是他从我爷爷手里接到的命令,爷爷说,他也不愿意见到我们为了报仇和别人家拼得头破血流,只要悄悄地混进那家店,找到店里的一块玉佩,然后当着那一对男女的面将它摔碎,就算彻彻底底地帮他报仇了。我的爸爸其实也很不明白这个命令,直到我告诉他第一阶段的情况,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爷爷就是抢走了玉佩的那个人,被棉仓友一郎打伤,但现在他不需要我们用肉体攻击的方式报仇,只要让梅丽舍太太千里迢迢赶来日本,却看见玉佩在自己眼前破碎,这自然是长出一口气的报仇了。不过,棉仓友一郎就像是算准了我们这一步一样,他不仅带着搬离了原来的地方,还特意叮嘱后代不要将玉佩轻易交给说西班牙语的人。

于是,爸爸为了让棉仓家交出玉佩,也参与了这个计划。但随着嘉茂小姐带着我们越发靠近事实的真相,我越发为棉仓友一郎先生的智慧感到惊叹。嘉茂小姐不过是往前探寻,而他是凭空预料我们未来的行动,他们两人能够有一样的精准性,我不禁为我们家三代人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感到羞愧。我的爷爷去世也有二十年了,说实话,我对他所谓的“仇”能不能报已然兴味不大,但看着梅丽舍太太一直无法将玉佩凑齐得遂心愿,我自己却以个人的身份为她着急起来。

随着嘉茂小姐揭开的一个个小真相最后成为了一个大故事,我终于明白了,爷爷脸上的伤疤绝不是棉仓友一郎先生造成:他根本没有和那些人动手,只是站着吓退了他们;后来说自己有可能入狱四十年,也是骗过梅丽舍太太的托辞。我爷爷的伤极有可能是他们一伙人用水枪炸破梅丽舍太太房间里的灯泡时,碎玻璃渣划伤了他的脸所导致。而棉仓友一郎先生能够将所有情节一一料定,恐怕也是因为他十五年鬼门关上的阅历让他见识了太多生离死别吧——嘉茂小姐所揭露的最后一个真相,终于让我想通了一切的故事。他自己也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顿时,我觉得自己的家人们所追逐的执念轻如鸿毛,在最终陪着梅丽舍太太的时候,尽管这是下手的最好机会,我也没有丝毫动手抢夺玉佩摔碎的意愿。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千鸟家应该已经不再需要西班牙语翻译了吧。我觉得,既然我也没有完成父亲的任务,雨住家我也不必再回去了。好在这些天随着你们在市里奔波的路上,我也留意到了临近的大城市撒在我们这里的招聘广告。我试着去几家学校报了名,并且有了几个试用的机会。那么,在我送走梅丽舍太太后,请让我千鸟家使用人的身份就此了结吧。

最后,再次向棉仓家、千鸟家、梅丽舍太太和嘉茂小姐致敬。

“还的确是挺让人震撼的呢。”我读完这封辞职信,对千鸟同学说道。

“这里面说的事情,嘉茂同学不都全部料到了吗?这样还有什么震撼的?”

“我可没有料到全部的事情啊。比如说,雨住与三先生最后会选择去土浦自谋生计,而不是回家和父亲交底。如果他这样做,我的行动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嘉茂同学又做了什么?”

“在推究出事情的始末后,我去了一趟雨住笃先生供职的那家农产品经销商,拜访了他,把故事的大抵真相告诉了他。我在他心目中多少是有些智慧的,我也借此劝了劝他,让他不要在见到自己的儿子后和他为难。早知道雨住与三先生已经决定远走,我大可以等天气凉一点再去找雨住笃先生,没必要顶着大热天出门了。”

“嘉茂同学还是这样背地里操着热心肠呢。”

“千鸟同学,你的形象与我那损友可越来越重合了。”

对话依然在两位女高中生漫无边际的闲谈节奏上行进着,梅丽舍太太、棉仓家、雨住父子,他们都像是倏忽来去的风,对我们的生活、人际并未造成丝毫的……

这怎么可能呢。

“对了,千鸟同学,拜托你制作的东西怎么样了?”

“唉,嘉茂同学就是看准了我家条件好,把所有出钱的活都推到了我头上。”

“然而我可没觉得你在接受这件事时有什么不乐意。”

“毕竟嘉茂同学是帮助梅丽舍太太完成心愿的最大功臣,我当然愿意在其他方面尽一份力。”

于是,多少时日之后,一封跨洋的信寄到了阿根廷的某处,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中的文字,我们都请雨住与三先生用西班牙语做了解说。现在他是筑波大学的一名西班牙语助教,并且因为年轻便精熟业务而小有名气。

第一张是棉仓家新落成的房屋,其中有一间,便是仿造了过去布店“棉仓”的构造,这种照片的拍摄,采用的是遥控小飞机高处航拍的手法,和五十年前的布置几乎一样;

第二张是两块拼合在一起的玉佩。梅丽舍太太在走之前,将玉佩作为和阿根廷比索一样的抵价物留在了这里,在她不在时,棉仓勇夫先生终于应允了将它们拼合在一起的请求,所以,我们将它最应有的形态记录后,告诉了远在地球彼岸的她;

第三张是新树立在棉仓家墓园的碑石,旧有的碑石再度被撤走,里面被蚂蚁当做巢穴的神位也被重新树立。除了由我书写的“棉仓友一郎灵位”外,还有永驻于灵位之下的两句诗,那是我代梅丽舍太太说出的话: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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