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我在霞浦沿水的湖滨道上漫步，目的是今野小学。在昨天，我们得出“梅山老师去了国外”的结论之后，到底只剩下今野小学这一个信息源了。我们商议的是，由我前往学校打探出今野老师现在的联系方式，而明石同学则试着联络通讯服务商，寻找这个电话的主人是否有其他联络方式。
湖滨道上腾起了朦胧的水雾，尽管时节是盛夏，但霞浦广大的水域足以让临湖区域的温度保持在宜人的区间。早起的人除了我，还有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船。渔夫和海女们唱着号子，已经开始了一天的作业。
“あした浜辺を、さまよえば。昔のことぞ、忍ばるる——”
尽管由不是专业演唱者的嗓音中发出，可旋律依然透出它平和雅致而充满思念的韵味。这首歌正是林古溪先生的《滨边之歌》，同样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它本是一首面向未成年人教授的合唱曲目，却因为其旋律的优美动人，甚至有外国乐手将之改编为用于演奏的弦乐曲目。在上世纪末的唐土，这段旋律甚至被用于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这首歌的歌词描述了主角在岸边沙滩上所见的自然风物以及心中所感，无论是作为渔夫海女的渔歌号子，还是衬托风云变幻的气象，都是非常合适的。
触景生情之下，我同样哼起了《滨边之歌》的调子继续走了起来。今野小学就在湖边不远处，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话说回来，小学的三个假期都比高中生来得要长，就以今天来说，高中生的暑假只剩三分之一，但小学生的假期才刚过半。今野小学前也是阒然无声，我这个时候来到学校，是不是太早了啊？心下疑虑的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正常工作时间的九点半了。看来今天是浓雾特别厉害，并非我行动得太早啊。
在假期，各中小学校都是允许来客登记后正常出入的，今野小学自也不会例外。我走进值班室时，一位值守门卫模样的人将我拦住。
“你有什么事吗？”
“今野小学有一位不久前退休的，曾担任音乐顾问老师的梅山老师。我想获得她最近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哦，那你找后面一栋的三楼，今天正好是管退休这块的人值班。”门卫翘过头打量着我。“登记一下吧。来一趟就能找到人，你运气挺好的嘛。”我看了看眼前的登记簿，上面有来访人、随行人数、来访时间、造访事由和离去时间几项。我将前面几栏填好，留空了最后一项后离开。
今野小学的构造，比我有清晰记忆的友江中学或霞浦高中，甚至我模糊影响里的小学都要简单得多：铁丝网和砖石圈出四方的地块，这就是用地；建筑只有两栋坐西向东的楼栋，从外观上看，前一栋是教室，后一栋是办公场所。我走过空无一物的校园绕到后面那一栋，找到入口进去。入口很是简陋，径直能看见向上的楼梯和用于存放雨伞，此时却没有一把雨伞的伞架，并没有立在玄关供更换室内鞋的鞋柜。我陡然心念一动，又转身走回到了门口。
“诶，你事情这么快就办完了？”
“不，我要先出去买一样东西。”
“你可是难得的来一次就能办成事的，我是好心提醒你。值班可不像平时，会满打满算地按点坐班。就拿上午来说，你现在到的这个时间正是他们在班的时候，你要是踩着开始的八点来或者午饭的十二点来，那时候可都见不到人的。你现在已经登记了一回，去买东西再回来可是又要登记一次的。”
“谢谢您的好意提醒。不过，我这样东西可更加必要，而且，在校门口的便利店就可以买到。甚至我可以完全在您的视线下行动，所以，能不能暂时让我出这一趟门，不用重复登记？”
“你这么说，行个方便可是可以，但你到底是去买什么东西？”
“买雨伞。”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去就去吧，不过，这天气会下雨吗？”
我没等他将最后一句问话送到我耳中，便已折向了校门旁，一家我来时留意到的便利店。在那里买了两把一次性雨伞后，我又带着它们进了校园。在绝无一人的长椅上坐了一阵，权当休息之后，我径直上了后楼的三楼，在一连串对开却紧锁的办公室中找到了唯一开门的一间。
“你有什么事？”在座的显然是已然进入学校行政序列的管理层，眼中丝毫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在霞浦高中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又或是学生会成员的身份时，也曾不少次和这样身份的人会面，自然是不会慌张。
“我想询问近期离职的，曾担任音乐顾问老师的梅山老师，她最新的联络方式。”
“你找她什么事？”眼前的酒囊饭袋警惕地看着我。
“我是她曾经的学生，近期联系她时，得知她已经搬离了霞浦。所以，我想在她最后任职的地方打听一下，是否有她最新的联络方式呢？”
“不好意思，我们也只知道她离开了这座城市。其他的恕我们也无法得知。”
“这样啊。那我想再问一下，梅山老师退休金的发放是以怎样的方式进行的？”
“你问不到就该回去了，小孩子问这些大人的事情干什么？”
“梅山老师退休至多一年半，今野小学依然要向她发放退休金吧。无论是银行账号，或者通过支付平台转账，都需要一个她能够接收到的联络方式，让她知道‘某一期的退休金已经发放’吧。在为退休职工办理退休金账户的时候，应该是能掌握到这个账户对应的手机号的，不是吗？”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啊呀，看来您是默认了我的说法呢。我需要的只是梅山老师现在的电话号码，并没有打探今野小学内情的意思。”
“你没有人帮助，怎么知道我们的退休金账户是集中办理的？”
“所以我说的便是，您默认了我的说法是正确的呢。如果退休金账户是由职工自行汇报，您应该是拿出这个真相并嘲笑我的自作聪明吧？”
“你怎么这么缠人不放是什么意思？”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怒气上冲，从办公椅上起身，作势欲走。可他的视线一旦抬高，冲动的身躯立刻又停了下来——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雨。
“看来，您并没有携带雨伞呢。如果您清楚地记得带着雨伞，你会直接拿上雨伞，走到门口对我下进一步的逐客令，不是吗？”
“我的伞在楼下伞架上——”
“我可是刚从楼下上来，自然能确认那里有没有伞。”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这个人猛地一锤桌子，他体重的分量让这一拳的分量轻不下来。待他愤愤坐回靠背椅之后，我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您是因为值班的离开时间将近，所以不愿意移驾存放这些资料的电脑吧？只不过，您是步行前来值班的，本以为早上的雾天并不会带来雨水，所以也没有携带雨伞。现在，您也无法脱身，何不成全我的请求呢？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我或许有能让您更早离开这里的方法。”
“好吧，跟我来！”这个臃肿的身躯仰了仰头，一脸纳闷地走到了门边。待我走出办公室，他把门带上时，实在按捺不住发问的他还是扭头看向了我。
“前面你都说了原因，我就不问了。我走路来上班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在校园里先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停着的汽车。而小学又是不允许修建地下停车场的。加上今天学校里几乎没有人，放着近处能停的地方不停而停在远处，您是不会做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的吧？”
“依我看，你嘴里说出的‘明智’我是不愿意有什么积极理解的。这里就是档案室了，你在这里等着。”
不多时，一张纸条送到了我的手里。纸条上写的是一个银行账号和附带的一个电话号码。号码和我在明石同学家见过的不同，料来这就是我所希望的答案了吧。
“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接下来该我问你了，你要怎样让我更早离开这里？”
“自然是雨伞啊。”我从购物袋中拿出一把一次性雨伞交给他。
“你自己的呢？”
“上楼之前预测到您没有带雨伞的话，要为您单独准备雨伞，当然会有两把。”
“你没见到我之前就知道我没带伞？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进校园时，和值班室的门卫先生交谈了几句，我提出要去门外买伞时他很诧异。所以我确认，在他的认知里，今天带伞是很奇怪的。他能确认您是走路进来的，如果您也带着伞，他在和我交谈时便不会那么诧异，反而会向我询问‘你们两人为什么都要带伞’的原因。”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要去买伞的呢？”
“春夏季节的雾，大抵是陆地温差比水面大，早上，水面上的湿气流吹到较冷的陆地而凝结，也就是所谓的平流雾。霞浦三面环水，雾气从其中哪个方向飘过来都有可能，但重要的是，它标志着湿气流在陆地上开始凝结。这种情况，难道不是随后就要开始降雨的标志吗？但到了秋季和冬季，雾的形成大抵以辐射雾为多，太阳出来雾便散去，那时候的雾才是晴天的标志。”
此时，虽然没有上课，可校园里的铃声依然按照设定的程序响起了上午课时结束的音乐，而且巧合的是，今野小学设定的歌曲正是《滨边之歌》。“风卷云袭声猎猎，海浪冲来五彩贝……海浪冲来又复返，月色星影熠熠辉……”海边的气象，林古溪先生早已有了充分的描述。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就算没有对雾气的知识，凭借生活的经验，大抵也能知道这场持续到九点多的雾气代表着之后的什么天气吧。那位学校的头脑一惊一乍的表现，倒像是暴露出他对这里的地理不甚熟悉的模样。几滴雨水透过撑起的雨伞飘在了我的裙摆，让我不禁联想起了《滨边之歌》同样不为人所周知的第三段歌词：
はやちたちまち、波を吹き。赤裳のすそぞ、ぬれひじし。やみし我は、すでにいえて。浜辺の真砂、まなごいまは。
疾风卷起的浪花沾湿了我的红裳，而让我怀想的回忆如今又在何方？
“你在想《滨边之歌》的第三段吧？”这回，说话的却是那个我本没在心里当回事的人。
“我刚才唱出声音了吗？”
“我姑且也是教音乐出来的，听到你打听梅山老师，才多问了几句。听到刚才的音乐，再看你看向裙摆的眼神，好歹也明白了吧。我很遗憾，没在自己教书的时候碰见你这样聪明的人啊！我是多么希望，当年能有人一起和我坚持，把这第三段也教给他们呢……”
“能在今天有机会与您对话，这也是我的荣幸。”
说话间，两个身躯分明的撑伞身影已经穿过两栋楼，来到了门卫室。肥胖的身躯很快便过去，纤瘦的那个反而被拦了下来。这回，发问的人换作了门卫：“这个大领导可真是难以相处的啊，得亏你一把伞就能把事情办成了，还让他一脸唯唯诺诺的表情，你怎么办到的啊？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今天就会下雨的啊？”
没办法，我毕竟还要在这里填上来客登记表的离开时间，不得不在这里停留。于是，我把之前的亲身经历又以一个叙述者的身份讲述了一遍。他听过之后，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随即又挠起了后脑勺：“我说，你是怎么拿捏好分寸的呢？为什么他一起身，看到的就是窗外下雨呢？”
“我不是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吗？就是等到雨差不多要下的时候我才上去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