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温宁再没有主动看过叶藏一眼。
她的行为模式与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转校生别无二致:按时上课,认真记笔记,午餐时独自在食堂角落安静进食,偶尔回应同桌女生礼貌性的搭话,态度温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她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2004班这片海洋。
但这种“正常”,对叶藏而言,却成了一种持续的煎熬。
那道穿透性的目光仿佛烙印,留在了他的感知里。
每当他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堆起笑容,扮演那个讨喜的丑角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背脊一凉,仿佛那道平静的目光正从某个角落注视着他,无声地宣告着他的表演是何等拙劣可笑。
他开始变得有些束手束脚,笑容不再那么流畅自然,甚至在某些瞬间,他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和厌恶——对自己,也对周围那些轻易被欺骗的面孔。
他试图观察温宁,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太“正常”了,正常得毫无破绽。
这反而加深了他的疑虑。一个能一眼看穿他本质的人,怎么可能如此……普通?
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和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理解的渴望,在他心中发酵、膨胀。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令人昏昏欲睡的历史课。当放学铃声响起时,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迅速收拾书包,呼朋引伴地离开。
叶藏习惯性地磨蹭到最后,他讨厌拥挤的人群,也缺乏急着回家的理由。
等他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教室里已空无一人。夕阳的金辉斜射进来,给桌椅镀上一层暖茸茸的边。
他松了口气,那种无需表演的短暂自由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习惯性地走向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那里通往学校很少有人去的旧天台。
那是他偶尔会去透气、独处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摘下口罩、喘息片刻的“避难所”。
他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天台空旷的景象映入眼帘。然而,他预想中的独处被打破了。
在靠近护栏的地方,一个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倚栏而立。晚风拂过,吹动了她墨色的发丝和校服裙摆。是易风温宁。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眺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城市天际线,一动不动,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叶藏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想退回去。但铁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已经暴露了他的存在。
温宁闻声,缓缓回过头。
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没有任何欢迎的意思。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同深潭之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他的出现,与一阵风、一片飘过的云,并无本质区别。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叶藏完全意想不到的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转回头,继续眺望远方。
没有“你好”,没有“你也来了”,更没有他早已准备好应对的、带着探究或同情意味的搭讪。只有一片坦然的、无边无际的沉默。
叶藏僵在门口,进退维谷。离开,显得自己心虚且刻意;过去,又不知该如何开启对话,或者说,他根本不确定对方是否希望有对话。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默默地走到了天台的另一侧,与温宁隔着大约四五米的距离,同样倚在栏杆上。
他学着她的样子,望向远方,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锁定在她的侧影上。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淌。下方街道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头顶的天空有飞鸟掠过。这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氛围:两个算不上认识的人,共享同一片空间,却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交汇都欠奉。
然而,叶藏预想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相反,这种彻底的、不被任何社交规则要求的沉默,像一种温柔的包裹,让他紧绷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松弛下来。
在这里,他不需要笑,不需要思考该如何回应,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沉默会被误解。因为对方也同样沉默着,并且,她的沉默是如此的真实,不带任何表演性质。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相处模式。没有索取,没有期待,只有存在本身。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天边的橘红开始渗入紫调的暮色。
温宁终于动了。她直起身,没有看叶藏,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转身,朝着天台门口走去。
自始至终,她没有对他说一个字。
在她擦身而过,即将推开铁门的那一刻,叶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了想要开口叫住她的冲动。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觉得,不能让这片奇异的沉默就此终结。
铁门在温宁身后轻轻合上。
天台上,只剩下叶藏一个人,和满身逐渐浓郁的暮色。
他依旧靠在栏杆上,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那道无形的、厚重的墙壁,似乎被这短暂的、纯粹的沉默,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人不是想走进他的世界,而是……允许他存在于她的沉默旁边。
这是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的“理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刺痛的自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