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台那次无声的共处后,叶藏发现自己在面对易风温宁时,陷入了一种更加矛盾的境地。
他依旧会在人群中扮演他的角色,但那表演底下,多了一份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刻意。
他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教室里搜寻她的身影,而当他的目光与她那平静无波的视线偶然相遇时,一种混合着恐慌与隐秘期待的情绪便会悄然滋生。
她像一面过于干净的镜子,立在他的世界里,映照出他所有精心修饰过的虚伪。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打球或三三两两聊天。
叶藏,一如既往地,扮演着那个“虽然运动神经不发达但很乐于参与”的角色。
他笨拙地跟着几个男生传球,脸上挂着略显夸张的、自我解嘲的笑容,每一次失误都会引来几声善意的哄笑和他自己更加“懊恼”的表演。
“哎呀!又没接住!我真是太笨手笨脚了!”他拍着自己的脑袋,笑容灿烂,仿佛完全沉浸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出丑”带来的团体认同感中。
温宁坐在不远处的双杠上,双腿轻轻晃荡,目光淡淡地扫过球场。
她没有参与任何群体活动,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一个刚转学来的、气质沉静的大小姐,独自待着似乎再正常不过。
她看着叶藏。看着他如何在每一次“失误”后,用眼角余光迅速扫视周围人的反应,以确保他的“笨拙”达到了预期的娱乐效果;看着他如何在笑声中,那抹笑意却从未真正抵达那双琥珀色的、带着雾霭的眼眸。
一种近乎生理性的不适感,在她心中蔓延。不是厌恶叶 藏,而是厌恶这种熟悉的、自我消解以换取生存空间的模式。林浩也曾精于此道,只是方式不同。
体育课结束的哨声响起。学生们嬉笑着,浑身汗湿地涌向教学楼门口的洗手池和自动贩卖机。叶藏也混在人群中,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未褪尽的、模式化的笑容。
他走到贩卖机前,热情地询问周围的人要不要喝饮料,并主动帮几个“哥们儿”买了水,自然又收获了一波“叶藏你真够意思”的称赞。
温宁走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她看着叶藏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精准地执行着“讨好型人格”的每一个步骤。
就在叶藏完成了一轮“社交服务”,心满意足又略带疲惫地准备转身离开时,温宁恰好走到了他身边。
人群的喧嚣尚未散去,贩卖机运作的嗡鸣声在耳边回荡。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之间这短暂的交错。
叶藏感觉到了她的靠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要扯出一个更完美的笑容,准备好应对任何可能的、普通的寒暄。
然而,温宁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似乎落在前方的空气里,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落在他耳中。
“一直这样笑着,”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很累吧。”
没有疑问,没有同情,只是平静的陈述。
“轰——!”
叶藏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同学的笑闹、贩卖机的运作声、自己的心跳声——都骤然远去。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上头顶,让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然后像失去支撑的沙堡,轰然坍塌。他甚至能感觉到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耻感和恐慌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让他四肢冰凉。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看穿了他所有的伪装,看穿了他用尽全力维持的、赖以生存的假象。她不仅看穿了,她还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将它指了出来。
“很累吧。”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脆弱、最不愿被人察觉的神经中枢。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温宁,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一丝被看穿秘密后的狼狈愤怒。
但温宁已经不再看他了。她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脚步未停,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融入了前方的人群,背影依旧沉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可耳边残留的、她那清冷平静的语调,和他内心如同海啸过境的混乱,都在无比真实地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叶**自站在原地,周围是喧嚣散尽后的空茫。他感觉自己的世界,那层精心粉饰的、看似坚固的外壳,就在刚才,被那个叫易风温宁的转校生,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敲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恐慌之后,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战栗,从灵魂深处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