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天空阴沉,细雨如织。体育课改在室内体育馆进行自由活动。大部分学生聚在一起玩着简单的球类游戏,喧闹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形成一种闷热的包裹感。
叶藏习惯性地游离在人群边缘,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偶尔接一下传到身边的球,再忙不迭地传出去,动作带着刻意营造的笨拙。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场馆角落的看台。
温宁独自一人坐在最高一排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屈起,下巴搁在膝盖上。
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望着下方嬉闹的人群,眼神空濛,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那种抽离感,那种仿佛置身于透明玻璃罩外的疏离,叶藏太熟悉了。那是他每日每夜都在体验的感觉。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想再待在下面,扮演那个格格不入的“参与者”。
他避开人群,沿着看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那个角落。
他的心跳有些快,脚步声在略显空旷的看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温宁似乎没有察觉他的靠近,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没有焦点。
叶藏在她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望向下方。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些奔跑、跳跃、欢笑的身影,仿佛成了另一个维度的存在,他们的喜怒哀乐被距离模糊,只剩下色彩和声音的流动,缺乏真实的质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与之前的紧绷不同,这次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雨点敲打体育馆顶棚的声音变得密集起来。
叶藏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打破了寂静:
“有时候……看着他们,会觉得奇怪。”他没有看温宁,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他们能那么……投入?好像这一切,生来就该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另一个人袒露这种与周遭世界的隔阂感。
说完之后,他感到一阵心悸,同时又有些解脱。
温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依旧落在下方,但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
又一阵沉默后,她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
“理解了一切,”她顿了顿,微微偏过头,视线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种历经沧桑般的疲惫,“就等于什么也没理解。”
叶藏浑身猛地一震,霍然转头看向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从未敢向任何人展示的锁。那种看透人际关系的重复性、社会规则的荒诞性,以及生命本身无根由的虚无感……他以为这只是他一个人病态的、扭曲的感知,是他人格缺陷的证明。
可现在,有人用如此平静、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了他灵魂深处的回响!
不是疑问,不是感慨,而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那双总是笼罩着薄雾的眼睛里,此刻映不出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与他同源的虚无。
“你……”叶藏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也……这样觉得?”
温宁终于缓缓转过头,迎上他震惊而急切的目光。她的眼神里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洞穿了他所有伪装的了然。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明白的,不是吗?我们是一样的。”
这一刻,叶藏心中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
她不是猜测,不是同情。她是真的知道。她知道那藏在丑角面具下的,是怎样一个空洞而疲惫的灵魂。因为她或许也拥有一个类似的灵魂。
“同类”。
这个词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变成了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带着令人战栗的共鸣,砸在他的心上。
他不再觉得被冒犯,不再感到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悲凉,以及在这悲凉深处,悄然滋生的一丝……他乡遇故知般的慰藉。
原来,他不是唯一的怪物。
原来,在这片无尽的虚无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这个荒诞的世界。
他转回头,重新望向下方喧闹的人群,但这一次,他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单纯的隔阂,而是一种……因为身边有了共享这份虚无的“同类”,而变得可以忍受的景象。
雨,还在下。看台上的阴影里,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无声的共鸣中,第一次真正地靠近了彼此内心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