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关于“罪”的剖白后,叶藏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脆弱而敏感,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轻松。那些在心底腐烂发酵了多年的念头,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尽管那个出口本身,也笼罩在同样的迷雾之中。
周五的午休,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天台。温宁果然在那里,依旧是那个位置,仿佛成了她固定的坐标。
她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没有封皮的旧书,但并没有在看,只是望着天空出神。
叶藏走过去,在她身旁站定。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享受着这片刻的、无需伪装的宁静。
阳光很好,微风拂面,楼下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规律声响,一切都显得平和而寻常。
但这寻常之下,叶藏感受到的,却是无尽的隔阂。
“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回忆的飘忽感,“我家里曾经养过一只金丝雀。很漂亮,叫声也很好听。”
温宁的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在他身上,安静地听着。
“我那时候,以为我很爱它。”叶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我每天给它喂食,清理鸟笼,甚至对着它说话。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一种……超越物种的理解。”
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童年的午后。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我父亲的一个生意伙伴来家里。他也很喜欢那只鸟,站在鸟笼前夸赞了很久。临走时,父亲随手就把鸟笼递给了他,说‘既然您喜欢,就送给您了’。”
叶藏的声音很平静,但放在栏杆上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所珍视的‘感情’,我所付出的‘爱’,在别人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父亲的眼里,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手赠予的‘东西’。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他转过头,看向温宁,眼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求证,又像是绝望的宣告:
“你说,所谓的‘爱’和‘善意’,是不是都这样?建立在某种需求或者价值之上?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出现了更高的价码,就会像那只金丝雀一样,被轻易地转手他人?”
这是他世界观形成的基石之一,也是他所有不信任感的源头。
他无法相信任何无缘无故的善意,无法接受任何没有条件的爱。在他看来,所有的温情背后,都隐藏着算计、期待或者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规则。
他害怕被衡量,害怕被抛弃,所以宁愿先一步将自己隔绝开来,扮演一个无害的、可供取乐的丑角,至少这样,他能掌握一点可怜的主动权。
他紧紧盯着温宁,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被冒犯,或者急于反驳的神情。
他几乎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一番关于“人性本善”或者“世间自有真情在”的说教。
然而,温宁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眼神深邃,如同秋日的深潭。她沉默了片刻,就在叶藏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无法回答时,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波澜,却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冰冷的涟漪。
“但我们,”她轻轻地说,目光扫过楼下那些嬉笑的身影,最终落回叶藏写满不信任的脸上,“仍被困在人群中。”
没有否定他的怀疑,没有试图用美好的例子去说服他。她只是指出了一个冰冷的事实——无论他们如何怀疑人性的本质,如何看穿关系背后的虚妄,他们依然无法脱离这个由“人”构成的社会,依然要在这里呼吸,行走,生存。
这是一种比单纯的否定或赞同,更让叶藏感到无力的认知。
是的,他无法逃离。即使他看穿了一切,他依然要每天来到学校,面对那些他无法信任的同学和老师,依然要回到那个让他感到疏离的家庭。
他的不信任,并不能让他获得真正的自由,反而成了禁锢他的另一座牢笼。
他怔怔地看着温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的“同类”,不仅仅是共享一份虚无,更是共享这种“清醒地被困于牢笼”的绝望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