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的温热与清香,如同一种温和的净化剂,冲刷着口腔和食道里残留的酒精灼烧感。
叶藏捧着那只保温杯,指尖的温度逐渐从冰冷恢复过来,但内心的震荡却远未平息。
他看着被倒空后静静立在原处的酒瓶,又看向眼前平静得仿佛只是来送一杯茶的温宁。
一种比愤怒、比羞耻更深沉的情绪,如同海底的暗流,在他胸腔里涌动。那是一种根本性的、关于自身存在方式的困惑。
“为什么……”他放下保温杯,声音因为之前的酒精和此刻翻涌的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凶狠,看向温宁,“……是我?”
他向前逼近一步,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狼狈,将那个困扰他、也折磨他已久的问题,如同投掷武器般抛了出来:
“你明明……你明明自己也可以选择沉沦,或者干脆视而不见!
为什么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管我的事?!”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在质问温宁,又像是在质问这荒谬的命运,
“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人那么多,为什么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种……这种连自己都厌恶自己的人身上?!”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那张永远平静的脸上撕开一道裂缝,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是因为我这副样子……特别可怜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拯救’我,能让你自己获得某种……存在的价值感?!”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意的揣测,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害怕自己只是别人用以证明自身价值的工具,害怕那份所谓的“共犯”情谊,终究只是一种更高级的伪善。
温宁静静地听着他激烈的、带着自毁倾向的质问。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直到叶藏因为激动而微微喘息,暂时停了下来,用那双泛红、带着泪意和倔强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时,她才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所有情绪化的外衣,直抵核心。
“我说过,”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最糟糕的可能性。”
她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重量完全沉入叶藏的心里。
“帮你,就是在拉住那个可能坠入更深处深渊的我自己。”她重复着之前的话语,但语气更加坚定,“这不是浪费,这是……必要。”
然后,她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把那些想法,那些痛苦……写下来过吗?”
叶藏愣住了,被这突兀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写下来?
他从未想过那些黑暗的、黏稠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念头,怎么能诉诸文字?那岂不是让它们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肮脏?
“把它们写下来。”温宁的语气不是建议,而是一种清晰的指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给别人看,是给你自己。把你在梦里看到的悬崖,把你对人类的恐惧,把你对自己的厌恶……把所有说不出口的,都写给纸页看。”
她的眼神深邃,仿佛在透过他,看向某个遥远的、同样挣扎过的时空。
“当它们被文字固定下来,从你混乱的脑海里剥离出来,呈现在你眼前时……你会发现,它们或许依然可怕,但至少,不再是无法名状、无法控制的怪物了。”
“文字,”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可以成为你的锚。”
叶藏怔在原地,心中的愤怒和质疑,在这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面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他预想了所有的反驳和解释,却没想到,她给出的,是一条如此具体、又如此……陌生的路径。
写下来?
把那些东西……写下来?
他看着温宁,看着她眼中那份笃定,仿佛她曾亲身走过这条用文字铺就的、通往自我认知的荆棘之路。
酒精带来的混沌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茫然的清醒。
愤怒熄灭了,质疑却没有得到直接的答案,反而被引向了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除了扮演丑角、除了伤害自己,还能……书写吗?
温宁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将那个保温杯往他面前又推了推,然后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留下叶藏一个人,面对着一室寂静,和那个在他心中悄然种下的、关于“书写”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