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离开后,书房里只剩下叶藏,以及那杯逐渐冷却的茶和那个在他脑中盘旋不去的提议——“写下来”。
这个念头起初让他感到抗拒,甚至有些荒谬。将那些阴暗的、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东西付诸文字,岂不是一种自我亵渎?
但另一种更深层的好奇,或者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对任何可能出口的盲目尝试,开始悄然滋生。
他走到书桌前,犹豫了一下,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父亲不用的昂贵钢笔和一本皮质封面的厚实笔记本,崭新,仿佛在等待一个足够重要的内容来赋予它意义。叶藏的手指拂过光滑的封皮,最终,却合上了抽屉。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一堆杂乱的参考书底下,翻出了一本最普通、封面印着俗气卡通图案的廉价横格本,和一支用了半截、笔帽甚至有些开裂的铅笔。 这种不起眼的、近乎于“废弃物”的工具,似乎更适合承载他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内心。
他坐在书桌前,拧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桌面。
他摊开本子,铅笔尖悬在横线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从哪里开始?怎么写?
那些念头在脑中奔腾汹涌,却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他感到一阵烦躁,几乎要放弃。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温宁的话——“写给纸页看”。
不是创作,不是记录,只是……倾倒。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任由笔尖落下。没有格式,没有逻辑,只有破碎的词句和汹涌的情绪。
「……高木的眼神……像针……」
「……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坏掉了吗……」
「……公园的长椅……好冷……她为什么来……」
「……酒……很辣……父亲也喝……」
「……怪物……我是怪物……」
「……害怕……所有人……」
「……不想消失……」
字迹起初歪歪扭扭,带着颤抖,后来逐渐变得急促、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刻进纸里。
他写下了梦中的悬崖,写下了对人群的恐惧,写下了对自己的厌弃,写下了那份根深蒂固的、害怕被抛弃的孤独……他将那些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都无法清晰言说的一切,胡乱地、疯狂地倾泻在纸页上。
铅笔芯断了好几次,他粗暴地用小刀削尖,继续写。直到手腕酸痛,直到那廉价的纸张被密密麻麻、混乱不堪的字迹填满了好几页。
当他终于停下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搏斗,浑身虚脱般地靠在椅背上。
他怔怔地看着那几页写满字的纸。那些曾经在他脑中盘旋、如同无形鬼魅般折磨他的念头,此刻被黑色的石墨固定在泛黄的纸页上,清晰,具体,甚至……显得有些陌生。
它们依然丑陋,依然令人不适。但奇怪的是,当它们被“看见”,被固定在纸面上之后,那种在脑海中无限膨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它们变成了可以审视的“对象”,而不再是与自我完全纠缠不清的混沌。
他并没有感到解脱,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如同写作后的余烬,在他心底沉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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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课间,当高木再次带着那种熟稔的、带着些许命令口吻的态度,让他去小卖部帮忙买饮料时,叶藏正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本写满了秘密的廉价笔记本。
若是以前,他会立刻答应,甚至会为自己能帮上忙而露出讨好的笑容。
但这一次,他抬起头,看着高木。那些写在纸上的、关于“害怕”和“厌恶”的词句,仿佛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去。
他没有像上次讨论课时那样沉默,也没有试图挤出平静的表情。
他只是看着高木,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格外清晰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然后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生涩的笃定语调,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
“不。”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附带任何搞怪的表情来缓和气氛。
只是一个简单的、直接的拒绝。
高木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叶藏那双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最终只是悻悻地“切”了一声,转身走开了。
叶藏站在原地,能感觉到周围几个同学投来的惊讶目光。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但不再是恐慌的悸动,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感的、属于“自己”的律动。
他低下头,指尖再次触碰到口袋里那个粗糙的笔记本封面。
书写,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但它似乎,给了他一点点……说出“不”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