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点之后的日子,并非一路坦途。
叶藏依然会陷入突如其来的低落,依然会在人群中感到刺骨的孤独,那些旧的伤疤在阴雨天依旧会隐隐作痛。
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不再试图否认或逃离这些感受。他接受了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存在。
那本廉价的笔记本,成了他最重要的容身之所。它不再仅仅是情绪的垃圾桶,更像是一间只属于他自己的、安静的心理诊疗室。
当他感到虚无感如潮水般上涌时,他会翻开它,不是沉溺于痛苦,而是像一位冷静的医生,记录下症状:
「午后三点,阳光很好,但感觉不到暖意。像隔着一层玻璃。」
当他捕捉到一丝微小的愉悦时,他也会记录下来:
「便利店的热饮机声音很催眠。纸杯捧在手里的温度,刚好。」
他开始尝试写一些更长的、连贯的文字。不再是破碎的词句,而是试图描述一个场景,一段回忆,一种感受。
他写童年那只被送走的金丝雀,写父亲书房里威士忌的气味,写公园长椅上那个饭团的温度,写天台边缘那阵几乎将他带走的强风……他将那些构成他痛苦根源的碎片,用文字细细地解剖、审视、然后,安放在纸页上。
这个过程并不愉快,甚至常常伴随着揭开伤疤的剧痛。
但每一次书写完毕,看着那些混乱的、痛苦的、甚至丑陋的过往被黑色的字迹固定在纸面上,他都会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仿佛将这些无形的、折磨他的鬼魅,关进了文字的牢笼里。它们依然存在,但不再能肆意地在他脑海中兴风作浪。
他甚至开始尝试写一些虚构的、带有隐喻的小片段。他写一个永远戴着微笑面具的小丑,在无人的后台卸妆后,对着镜子里真实的、疲惫的脸庞发呆。
他写一个迷失在荒漠中的旅人,不再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绿洲,而是开始学习辨认星辰,收集清晨叶片上的露珠。
这些文字稚嫩、笨拙,甚至有些矫情。但他写得无比认真。
因为这不是写给任何人看的,这是写给他自己的。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与内心的黑暗对话,在梳理那团纠缠不清的毛线,在试图理解自己这个“怪物”的运行逻辑。
有一天,他翻看着笔记本里逐渐增多的、不再是纯粹绝望的文字,忽然意识到,写作,或许就是温宁最终想引导他找到的、属于他自己的“岩石阴影”。
一种可以让他安全地栖息其中,同时又能直面自身所有光明与黑暗的方式。
它不能消除痛苦,不能带来终极的意义。
但它提供了一个空间,让他可以承载痛苦,审视意义。
它是一根拐杖,帮助他在心灵的荒漠中,踉跄地、但却是依靠自己力量地,继续行走。
他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窗外夜色深沉,但远处总有灯火闪烁。
他知道,温宁的“任务”大概快要彻底结束了。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共犯”,即将完全退出他的生活。
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恐慌或被抛弃。因为他隐隐感觉到,那个真正的、能够陪伴他走得更远的“共犯”,或许正在他心底,通过这日复一日的书写,悄然诞生。
那是他开始学会与之共处的,他自己。
他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缓缓写下:
「她指给我看了一片又一片阴影,然后消失在人海。现在,轮到我自己,去辨认下一块岩石的轮廓了。」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