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龙门,魏彦吾的办公室。
通讯器被挂断后清脆的“咔嗒”声,像是最后一道闸门落下,将外界的喧嚣与厮杀彻底隔绝。魏彦吾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靠在椅背上,高大的身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重量压得有些塌陷。他闭上眼,抬手用力按压着鼻梁根部,那里的酸胀感好似要钻进头颅深处。窗外,是已被敌人与暗流涌动的势力浸透的城市,而这间屋子,便是风暴的中心,也是唯一的宁静之地。
片刻的沉寂后,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桌角的黄花梨木烟斗架上。他伸出手,指尖缓缓划过那支陪伴了他多年的长柄石楠根烟斗,熟练地捏起一撮产自维多利亚上等庄园的烟丝,深褐色的烟草散发着醇厚而微甜的香气,是他在这紧张时局里为数不多的慰藉。他将烟丝不疾不徐地填入斗钵,压实,再点燃。火光一闪,映亮了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岁月与权谋的脸。
“呼———”
第一口烟雾并未被吸入肺腑,而是缓缓地、完整地从他口中吐出,像是要将胸中积郁许久的浊气与焦虑一并排出。那团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古色古香的吊灯下盘旋、舒展,最终消散于空气当中,带走了片刻的疲惫。。
“怎么愁眉苦脸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温婉而沉静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又满是洞悉一切的体贴。文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的站在魏彦吾面前,她身披一件素雅的棕黑色女士大衣,内里的和服衣角在走动间微微拂动,像一朵在静夜中绽放的昙花。她将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稳稳地放到了魏彦吾手边,瓷杯触碰桌面发出的轻响,是这静谧空间里第二种声响。
“谢谢了文月。”
魏彦吾的声音略带沙哑,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感受着妻子的存在。他端起茶杯,那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一直传递到心里,他啜了一口茶,上好的龙井那清冽的芬芳,冲淡了口中烟草厚重的口感。
“乌萨斯那边有任何回复吗?”魏彦吾沉声问道,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文月摇了摇头,动作优雅而肯定:“目前还没有,依然没能联系上议长,派出的信使至今都没能和他会面。”
“还是老样子吗……”
魏彦吾将茶杯放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过往几十年的经验、无数的情报碎片与此刻城内的混乱景象于他脑中飞速地交织、碰撞。
“文月。”魏彦吾缓缓开口,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我感觉这一切……可能只是个开始。”
“你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文月闻言,非但没有担忧,反而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月光下的湖面,温柔而包容。她像安抚一头焦躁的困兽那般,轻柔的说道:“能不能别再莫名其妙地说这种耍帅的台词了?”
“哦呀,是这样吗?”
被妻子以这种方式瞬间看穿了内心深处的逞强与孤高,魏彦吾先是一愣,随即那张紧绷的脸庞也舒展开来,露出一丝苦涩而又充满宠溺的笑容。
文月那双看透了世事与人心的明眸微微眯起,像是在遥远的记忆尘埃中搜寻着某个特定的瞬间。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魏彦吾紧绷的神经上:
“当时你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我们最后输了的话,这座城市就不得不改名换姓',成为乌萨斯的征服史……”
回忆如按下快进的影片在眼前闪过,无论过了多久都让魏彦吾记忆犹新。文月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通往过去的沉重闸门。那些几乎被权力与事务所掩埋的画面,挟裹着当年的血腥与决绝在魏彦吾眼前闪回。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原本交握的双手五指相扣,仿佛要从这交握的力度中汲取一丝力量,去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如果你输了的话,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的,就会是科西切公爵了吧?唉……可怜的小塔(塔露拉)……”
她绕到办公桌的另一侧,目光宛如穿透了魏彦吾,看到了他身后那个更为庞大、更为阴冷的影子。转念间,文月又突然想起那个早已离开多年的小身影,那些陪伴儿时那两姐妹的点点滴滴 每每提到那个名字,文月的声音出现了难以抑制的颤抖。
那个曾经在她膝下承欢扎着羊角辫的小小身影,与陈一同在午后嬉笑打闹的身影,此刻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片,割得文月心口生疼。她的视线变得有点模糊,强忍着涌上的情绪,话语也变得尖锐了几分:“你敢说,现在的她身上,就真的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吗?那种火焰,那种决绝,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文月的问题如同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魏彦吾的心上。他猛地吸了一口烟斗,辛辣的烟雾呛入肺中,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让那团白烟在自己面前缭绕,仿佛是一道可以暂时隔绝现实的屏障……烟雾散去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混杂着懊悔、痛苦与不屑的复杂神情。
“科西切……”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正咀嚼着一块淬毒的铁:“他已经死了。”
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他顿了顿,抬起眼,看向妻子那双平静却又盈满悲伤的眸子,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后半句话:“……被塔露拉,亲手杀死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可它留下的伤疤,却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在某一刻被记忆无情地撕开。
魏彦吾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了书架的一角。那里摆放着一个相框,一个他一直想修复,却又迟迟没有动手的相框。镜面上一道清晰的裂痕,像一道狰狞的闪电,恰好从两个孩子的笑脸中间划过。照片上的陈晖洁和塔露拉,还是那般天真烂漫,亲密无间。可那道裂痕,却像一个无法更改的预言,预示了她们终将分道扬镳的命运。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能把这镜框修复得完好如初,是不是就能抹去心中的那份愧疚。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用多么高明的匠人,多么昂贵的材料,裂痕就是裂痕。就像他当年做出的那个抉择,带来的伤痛,是永恒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