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洛莉丝并没有带格蕾离开临冬城。
在这点上，她居然意外诚实。
她说了要带格蕾回家，就真的带着格蕾回了家——回到临冬城中，曾属于格蕾的家。
格蕾越来越猜不透多洛莉丝想要做什么了，偏偏她又不擅长思考。
在以前，思考是斯嘉蒂和切希雅需要做的事，她要做的就只有挥剑，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可如今她失去了强大的力量。
哪怕多洛莉丝把圣剑还给了她。
格蕾却挥不动圣剑了。
来自于龙族女武神的圣剑重量惊人，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实际上极少有人能够提得动它，就更不要说正常使用了。
如今的格蕾尽全力也就只能勉强让它离开地面，但假如稍稍松懈，她整个人恐怕都会被带着倒下去。
所以她悲哀地发现，被变成这个样子之后，她再也不是多洛莉丝的对手了。
然而相较于另一件事对她产生的影响，这件事居然算不得什么——
是克莉丝汀。
以前她和克莉丝汀住在一起，她的家也是克莉丝汀的家。
跟着多洛莉丝回到家之后，不出意外的，她遇到了克莉丝汀。
刚结束了例行巡查的骑士姬铠甲上带着风霜的痕迹，熔金色的璀璨金发中点缀了晶莹的雪花。
她缓缓走进庭院中，脚步声沉重顿挫，身上的甲叶摩擦，发出咔嚓咔嚓的微响，同时伴随着细微的碾雪声——不过所有声音突然在一瞬间消失了，因为骑士姬发现了雪地上那两行浅浅的脚印。
她的目光在那两行脚印上短暂停留片刻，便重新抬起头，握住剑柄，表情平静地继续向庭院内走去。
然后，克莉丝汀看到了格蕾。
格蕾正站在院内的木头假人前，看着假人身上遍布的剑痕出神。
丧失了以往强大力量的同时，她似乎就连敏锐的感知都一并失去了，所以直到克莉丝汀走到她身后，她才察觉到了克莉丝汀的到来。
但幸好，她尚未失去武者的本能——所以在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的瞬间，她就转过了身，警惕地抬起头，想看来人是谁。
于是恰好的，她与低头看她的克莉丝汀对上了目光。
骑士姬蔚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沉静，而格蕾的眼睛则染着几分慌乱。
她心想原来是克莉丝汀么？她还以为是多洛莉丝……但克莉丝汀这时候出现倒也算不上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以前……以前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前剑圣小姐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这位弟子了，她是该叫她克莉丝汀吗？还是像这两天一样，自欺欺人地叫她“克莉丝汀大人”？
但无论如何，已经到了唇边的“莉莉”都卡在了那里，吐也吐不出来。
回不去了。
已经……回不去了。
从贪婪魔女来到临冬城开始，一切就已经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最坏的结局。
格蕾这样想着，咬了咬唇，莫名难过地想这样也好，克莉丝汀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之后，至少能搞清楚情况，然后帮她和斯嘉蒂一起对付多洛莉丝。
于是她不再想要逃避了，她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轻声喊：
“莉……”
但克莉丝汀打断了她。
她尚未将第二个音节吐出，骑士姬便低声问：
“贪婪魔女也在这里么？”
“……”
格蕾不明白克莉丝汀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贪婪魔女正是为了她而来，她在哪里，贪婪魔女当然就在哪里。
她疑惑地看向克莉丝汀，却在弟子脸上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是同情与怜爱。
骑士姬松开手中的剑柄，在格蕾面前，在雪地里单膝跪下，然后张开双臂，轻轻搂住了她。
或许是担心身上坚硬冰冷的甲胄会划伤少女娇嫩的肌肤，又或许是几乎从未拥抱过他人……骑士姬的动作小心得有些过分，甚至因此显得笨拙了。
她就这样将格蕾抱住，以可靠且沉稳的声音安慰格蕾：
“别怕，格蕾，我在这里。”
格蕾愕然。
她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之前……她还是壮年时，她刚收养了克莉丝汀，尚且不懂如何与年幼的克莉丝汀相处……
后来有一次，临冬城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天上还在不停打雷，乌云遮蔽了天空，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噬，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雷霆伴随着电光一同炸响时，天地才会从极黑转为瞬间的苍白。
世界都好像要毁灭了。
年幼的克莉丝汀害怕打雷，缩在床上，裹着被子，被吓得瑟瑟发抖，想哭却又不敢哭，于是只能小声地呜咽。
那时她便是像现在这样，笨拙地轻轻抱住克莉丝汀，盘起腿，让她坐在她怀里。
然后，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她在克莉丝汀嘴里听到了当年她对克莉丝汀说的话。
该说令人怀念么？
从多洛莉丝来到临冬城后便时刻必须保持精神紧绷的格蕾忽然放松了下来。
明明是被包裹在坚硬冰冷的甲胄中，周围又是冰天雪地，格蕾却觉得好像整个人都泡在了温水中，暖洋洋的，她竟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
但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在她心头升起——
克莉丝汀叫她格蕾，而不是老师，而在过去的，她们朝夕相伴的十几年中，克莉丝汀也从未对她做过这样亲昵的事。
所以为什么？
在短暂的恍惚之后，格蕾居然未经斯嘉蒂和切希雅的帮助便自行得出了答案。
她心想是了，原来如此——原来克莉丝汀居然还没猜出她的身份么？
可怎么会呢……
她了解克莉丝汀，不同于她这个只懂如何挥剑的笨蛋剑圣，她的弟子忍冬骑士是不折不扣的聪明孩子，所以她才会默认克莉丝汀已经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
可看克莉丝汀的表现又完全不像……
格蕾的思绪混乱了。
「难道，」她自我怀疑，「难道是我的判断出错了？其实克莉丝汀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
自我怀疑一旦产生，便会无休止地增殖下去。
格蕾联想到她对其他人的判断似乎也出错了，又联想到她刚变成这样子之后对斯嘉蒂，对克莉丝汀产生了奇怪的“我似乎完全不了解她们”的感觉——于是她开始动摇，更别提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或许克莉丝汀没有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才更好，因为这样……
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克莉丝汀的怀抱，享受弟子给她带来的这一点点温暖与安心。
「可这是不对的，」她又不安地想，「身为剑圣，怎么能这样逃避现实，怎么能这样自欺欺人……」
然而或许是克莉丝汀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了，她无法拒绝。
「要不就先这样吧，」她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带着心虚和愧疚，「反正克莉丝汀已经知道了现在的剑圣是多洛莉丝假扮的，就算不知道真正的剑圣在哪里好像也无所谓。」
毕竟，如何对付多洛莉丝才是现在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至于如何恢复她的力量……这倒可以先往后放一放。
就这样说服了自己，格蕾便终于能够暂时放下心来，享受克莉丝汀的怀抱。
她甚至轻声说道：
“谢谢您，克莉丝汀大人。”
明明之前她这么称呼克莉丝汀的时候，是带着怪异与悲哀的情绪，但如今她再这么叫克莉丝汀，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甚至开始适应这叫法了。
克莉丝汀却觉得这样的称呼不好。
于是骑士姬抬起头，蔚蓝色的眸子一如既往深邃平静，毫无波澜。
她注视着格蕾，用包裹着手甲的五指轻轻抚过少女柔顺的粉色发丝。
“叫我克莉丝汀就好。”
骑士姬低声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格蕾愣了愣，点头，少有地露出了微笑。
“克莉丝汀。”她喊。
“嗯。”克莉丝汀点头回应，摸了摸她的头。
虽然关系似乎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但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再度变得亲密起来。
这景象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温馨了——然而有性格恶劣者看不得如此幸福的画面。
虚假的剑圣踏入了庭院。
她踩过厚实的积雪，发出轻轻的嘎吱声，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了抱在一起的克莉丝汀和格蕾。
师徒二人迅速分开。
骑士姬站了起来，握紧了剑柄，面无表情地看着虚假剑圣那张熟悉的，却令人厌恶的脸。
上次被多洛莉丝偷袭，她才沉醉在了幻梦之中，但倘若她们俩正面对抗，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她如此想着，将腰间的骑士剑拔出了出来。
然而从始至终，虚假剑圣的视线都从未有在她身上停留——多洛莉丝径直看向了被克莉丝汀护在身后的格蕾，表情玩味。
她似乎不想与克莉丝汀打架，她甚至不在乎克莉丝汀的存在。
她只是微笑，然后对克莉丝汀身后的格蕾发出命令：
“乖，过来。”
然后，格蕾便不由自主地，动作僵硬地向她走了过去。
“真乖。”
贪婪魔女摸了摸格蕾的头当做奖励，然后，她带着格蕾从克莉丝汀身旁走过。
克莉丝汀把多洛莉丝当成了敌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
多洛莉丝甚至不屑多看克莉丝汀一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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