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格蕾开始观察多洛莉丝。
为此她放弃了修行。
这具身体实在太过孱弱，且缺乏锻炼，全身的肌肉都软得不成样子，胸前还有两块无用的脂肪……虽然规模不大，但依旧会影响身体的重心，格蕾之前就在努力适应这点。
作为武者，应当对自己的身体有足够细致的了解。
而格蕾对如今这具身体的评价是：
有修习剑道的天赋，且颇高，使用起来很顺手，反应速度相当出色，对环境的感知非常敏锐，就算拿来比较的对象是她自己或是克莉丝汀，都丝毫不显得逊色，甚至犹有过之。
倘若给她一定时间的话，她有信心把这具身体锻炼得像她上一具身体那样强大。
但这具身体也有缺点：
对环境的感知有些过分敏锐了，以至于受伤时会感到的疼痛格外剧烈，虽然格蕾能够忍受这些；而且太矮了，她有点不习惯每次跟人对话时都要仰起脸；最奇怪的是换了这具身体之后，格蕾总感觉她似乎变得更情绪化了。
她以前不会这样的。
情绪对于修行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从很久之前，她就舍弃了不少情绪，达到了心如止水之境。
在那之后，她对剑道的体悟和理解便突飞猛进。
然而现在她再度被情绪所困扰，无法心如止水了，同时还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可好消息是她变成这样之后，和克莉丝汀以及斯嘉蒂的关系似乎变得更亲密了……
格蕾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说不清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这世界上她搞不明白，也说不清是好是坏的事有太多了，所以她早已习惯这种感觉，也就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等时间慢慢过去，且看，一切最终都会迎来应得的结局。
她向来这么认为。
不过在这过程中，一些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按照斯嘉蒂的指示，格蕾难得离开了住所，前去议事厅寻找多洛莉丝。
临冬城中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雪，但天气却不算太冷。
格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了，路上偶然碰到认出她是剑圣弟子的人——那些人向她问好，但并不是像以前那样恭敬得堪称可怕。
毕竟现在的她已不是剑圣了，所以那些人的态度以好奇和羡慕为主。
这新奇的体验让格蕾心情复杂。
以前的她或许有这样的苦恼：她想要和其他人亲近，但不知为何，其他人畏惧她，尊敬她爱戴她，但唯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普通人来对待。就连她的弟子，克莉丝汀也只是一板一眼地把她当成老师，因此时刻保持着一定距离……
只有斯嘉蒂肯亲近她，把她当成朋友。
格蕾告诉自己，或许这样是没错的，毕竟她是剑圣，剑圣本来就是要被敬畏的。
而现在失去了剑圣的身份和力量，变成小小魔女后，她居然得到了她之前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那些人不再畏惧他，过分地尊敬她了，就连克莉丝汀都不再一板一眼地把她当做老师……
克莉丝汀甚至抱了她，还和她一起修行，甚至主动指点她，在她锻炼后帮她按摩，以舒缓疲惫的肌肉。
——这都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所以格蕾的心情才会如此复杂。
拥有力量就无法被他人亲近，失去力量变成这个孱弱的样子之后，反倒拥有了过去不曾拥有的东西……
格蕾对那些向她问好的人露出生涩的笑容，与他们作别，接着忽然有了很奇怪的想法：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她变成这样之后，临冬城中又出现了一位剑圣，像以前的她一样强大，一样可靠，那么无论是临冬城还是图伦帝国就会不再需要她了——这之后，她便会以如今的身份活下去。
她不再是剑圣，却能够收获其他人的亲近，无论是克莉丝汀还是斯嘉蒂，她和她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更加亲密，就像现在这样……
「那么，这样的人生与以前的，剑圣的人生相比，究竟是哪个更好一点呢？」
格蕾想。
但产生了这想法的瞬间，她就开始摇头。
幻想终究只是幻想，如今的临冬城正夹在兽人和魔女这两重威胁之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胡思乱想，就算找不到解决这困境的办法，她也应努力尝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是剑圣，应对所有临冬人和整个图伦帝国负责。
于是格蕾把这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甩了出去，重新绷起小脸，努力恢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
虽然……
虽然努力扮演剑圣的小小魔女丝毫不会让人敬畏，而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
格蕾终于来到了议事厅。
她以前经常在这里处理公务——虽然说是处理公务，但其实她对政治，以及如何管理临冬城一窍不通。
她只负责坐在那里，等手下的人把已经处理好的文件递上来，然后盖章。
仅此而已。
可如今，在原本属于她的那个位置，出现了新的人。
——那是另一个她，那是贪婪魔女假扮出的剑圣格雷。
男人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翻阅文件，铁灰色的眸子透出一股子饱经沧桑的坚毅。
他极少有动作，沉稳而平静，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像迎着寒风屹立的一棵高大冷杉，花白的鬓角胡茬和脸上细微的皱纹是枝叶上覆盖的积雪，而裸露在外的强壮小臂上的伤痕则是层叠的年轮。
几张熟悉的面孔围绕着他，格蕾认出那都是她曾经的手下。
他们向男人汇报着临冬城的近况，好让男人知道，在他离开临冬城的这段时间里，临冬城内都发生了什么。
而男人一心二用，边听边翻阅文件，时不时给出评价或是命令。
他似乎要比格蕾更懂如何管理一座城市。
格蕾在她曾经的手下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惊讶……她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感到惊讶。
因为过去的剑圣不懂这些东西，过去的剑圣只是个无情的盖章机器。
然而现在的剑圣懂，甚至称得上深谙此道。
格蕾看着那些人一个接一个从男人身旁退下，带着心悦诚服的表情。
她听到他们压低了声音感叹：
“怎么会？剑圣大人什么时候懂这些了？下城区改造的问题已经让我头疼好一段时间了，结果剑圣大人两句话就给解决了……”
“对啊，太奇怪了，剑圣大人居然看得懂账本了，还一眼就看穿了哪里不对，当时我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剑圣大人没深究。”
“妈的，剑圣大人跑去讨伐了个贪婪魔女，回来之后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一样？看来以后是不好糊弄了！”
“不对，我有个猜测——你们说啊，剑圣大人以前是不是故意装傻呢？因为看咱们几个的工作完成得还算说得过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结果前段时间剑圣大人失踪，咱们几个糊弄得太厉害，他回来之后发现了，就打算敲打敲打咱们几个？”
“草，有道理啊！”
“确实。”
几个人边小声议论边离开了。
中间他们看到了格蕾，还向格蕾恭敬地问好——但这次格蕾的体验一点都不新奇了。
她觉得很尴尬。
原来以前她的手下都在糊弄她么？而她居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可她倒不会觉得那群手下已经不是一般的失职了，必须要出重拳——相反，她将错误归咎到了自己的身上，她认为这更多是她的失职。
为什么她没有察觉到这些呢？
因为她不懂政治，不懂如何管理城市，她只懂如何挥剑，如何杀人……
但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为自己开脱，作为临冬城的城主，会出这种事本身就是她的责任，是她不够称职。
可多洛莉丝为什么会懂这些？
格蕾不明白。
不过多洛莉丝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她的存在。
于是她便可以继续待在议事厅中，默默旁观多洛莉丝处理公务。
一整天的时间，多洛莉丝处理完了这些天堆积下来的所有文件，高效而准确，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剑圣的转变而惊叹。
格蕾中间曾专门找几个人问过，特意装作了一副无知又好奇的样子，询问剑圣大人处理的结果是否让他们满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和剑圣的关系，因此不敢说剑圣的坏话，每一个被格蕾询问的人都连声称赞剑圣大人的英明与睿智，夸耀剑圣大人不仅有大陆最强的剑术，还有如此超群且高明的智慧与远见。
可他们越是说多洛莉丝的好话，格蕾就越是觉得惭愧。
在这群人眼中，无论是哪个方面，如今的剑圣似乎都胜过了从前的剑圣——
因为多洛莉丝足够亲切，足够体恤人心，足够强大，足够让人安心。
许多人告诉格蕾，他们觉得原本的剑圣大人已经很让人尊敬了，但依旧有一些小小的缺点，而如今的剑圣大人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缺点了。
他英明，睿智，平易近人，又强大得让敌人感到胆寒，简直是神话中最完美的英雄。
格蕾听着那些人说，忽然感到有些茫然。
「为什么？」
她忍不住失落地想。
「为什么……魔女扮演的剑圣……要比我这个真正的剑圣……更像剑圣？」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