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们以后都吃清淡一点的，让你先慢慢适应——总要有个过程的，慢慢来就好了。”
然而，方故渊的宽慰适得其反，反倒让池羽君一把推开他的手，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发雷霆起来。
“你懂什么？！”她瞪着血红的眼睛，眼泪还止不住地往外涌，嘶吼间，就连肩膀都在发抖，她甚至还听见了上下牙齿在自己口腔中打着寒颤咯咯作响的声音。“你一个能尝出味道的懂什么？！你懂什么啊？！你根本不明白！凭什么在这里教我做事？！”
池羽君原本当然是有味觉的。
最开始，她还是一个男孩子的时候，就在仙王教里吃药、吃蛊虫、吃人......给她吃什么，她就得吃什么，尽管再不情不愿，再抗拒挣扎。
刚接触那些不符合正常人口味的食物时，她也是这样吃了就吐，嘴巴里回荡着令人生理不适的味道。
然后接下来会被强行多灌下数倍的“食物”，让她生不如死地强行适应——仙王教也不怕，因为这孩子的适应能力和愈合能力出奇的强。大不了，死了再换过一个呗。
人嘛，素材而已。
这个孩子不过是比较趁手好用的素材罢了。
池羽君果然不负仙王教众人的众望，纵使精神几近崩溃，仍旧坚持了下来。
后来她被洗脑催眠，每天的必修功课依旧是吃各种药、吃各种蛊虫、吃各种人......只不过从暴力强迫地被迫吃下，变成了乖顺驯服地张嘴，从条件反射性地呕吐变成吃下去不会有任何应激反应而已。那双灵动不屈的眸子也被呆滞麻木的眼神所充斥、取代。
她的味觉和嗅觉也一天天在这种这种摧残中逐渐丧失，最开始发现的时候，她怅然若失，因为每天留给她思考的东西也只剩下“今天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而已。慢慢地，她本人也渐渐习惯了失去两感的生活。
方故渊给她吃的食物——虽然现在的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食物，突然让她尝到了久违的味道，让她回想起思考“今天吃的东西是什么味道”的日子，仿佛她所度过的时光没有那么苍白了一般。
这怎么能让她不兴奋？怎么能让她不激动？
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刹那间的幸福皆是镜花水月，皆为徒劳的虚无感让池羽君从天堂坠入地狱，极大的喜悦瞬间化为了极度的痛苦。
再加上，这个安慰着她的人，又是她的敌人——
她几乎是毫无顾忌地发泄着自己的怒火，仿佛要将自己“尝不到味道”这件令她绝望的事情也一并清算到方故渊头上，言语逻辑颠倒不清，俨然是已经昏了头。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让我尝到味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尝到味道？！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你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银发女子的声线还在尖厉而暴躁地颤抖。“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尝到味道了？！”
“方故渊，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不去死啊？！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不死啊？！”
“......”
老实说，方故渊觉得自己这骂挨得没有道理。
他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想让她能在这里待得好受一些而已。毕竟从前因后果来说，她失去味觉和嗅觉又不是他害的。
然而他见过很多人，在极端的情绪下，会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在那时候的他们看来，所有一切的谩骂或者是安慰都不过是让他们的情绪再度火上浇油的助燃剂。
你骂我？也就是说你早就这么想我了对吧？你早就觉得我是个垃圾了对吧？
你安慰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根本就一无是处的废物？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讨厌你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
——什么时候，就连同情也成了一种错误了呢？不过是脆弱自卑的自尊心无法接受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罢了。
于是方故渊既没有辩驳，也没有否认。
至少她现在很有精神。他想。至少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绪波动，总好过当一个提线木偶。大概这一面才是她最真实、最脆弱的样子吧。
他就那么在那里等着，等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完，等着她歇斯底里地骂完，递给她手帕让她擦眼泪擦鼻涕。
池羽君着实是哭得累了，哭到没力气了，哭到眼泪流干了，哭到胸口一抽一抽地吸气，哭到全身颤抖。她的眼睛哭肿了，喉咙也有些哑了，目光中透露出不知何去何从的悲哀。
“好了。”方故渊终于开口了。“哭够了，也该喝药了。”
池羽君的眼神涣散着挪移到方故渊脸上，懵懂迷离。
“像你刚才这样无端谩骂师长，换了其他人做你的师父，你此刻怕是被打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或者在宗门的广场上罚跪，削减月钱，克扣饭食......”
方故渊一脸平静。“我知道你情况特殊，就算罚你，你也不知道为何而罚。这样的惩罚毫无意义，但却并不能不罚你。这笔账我姑且记下了，日后等你明白是非了，再和你慢慢算账。现在，先喝药。”
“喝药......”
池羽君看了看药，又看了看方故渊，瞳孔中的光逐渐收拢聚焦。
“你不是想尝出味道吗？那就喝药吧。只要你每天都坚持喝药，迟早有一天可以恢复味觉的。”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毕竟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的吗？”她还是问。
“真的。这是葛连地黄汤，每天午饭后喝一次，可以治好你味觉和嗅觉失灵的状况。嗯...还有另外一副药，药性比较重一些，每晚早饭前和睡前喝一次，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蛊虫在你体内的繁殖。”
池羽君方才端起碗准备喝药，听到后面的话，动作一顿，看向方故渊的眼神又是不信任，最后让迟雪舞乖巧地点了点头。
然而方故渊好像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
他先是用手指摸了摸药碗的碗面，确认不是很烫之后，这才悠悠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后面那副药对你来说没有必要？”
池羽君偏过头，沉默不语。
在这种触及她底线的事情上，她撒不了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