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池羽君是被从窗棂中透出来的阳光唤醒的，窗外阳光明媚，不时传来几声欢快的鸟啼。
她懵懂了片刻，这才发觉是在自己卧室的窗边。
她还不是很习惯这里，对于这里仍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需要思考片刻才能反应过来——哦，自己的家已经没了，现在是在自己的杀父仇人方故渊家，这是他给自己提供的卧室。
想想还挺讽刺的。
但更为讽刺的是，方故渊为什么明明知道她讨厌他、她恨他，还要把她留在身边呢？
他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吗？真傻吗？
池羽君跳下床，回头看了一眼前几天原本还不在这里、现在却被搬到了窗边的沉重雕花木床。她是无所谓睡不睡床上的，她只要能睡在窗边就好，当然也不会费这个力气去搬床，想也知道是方故渊吃力不讨好地把床给她移到了窗边。
......前几天问自己的事情，原来他真的放在心上了啊。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被其他人重视的小小喜悦感，同时心中的疑惑也愈发深了。
方故渊他要是不傻——应该是不傻的吧，这种小事都记得，也记得自己对他有敌意，知道自己想吃他，那到底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呢？
反正她要是方故渊，肯定早就把自己给弄死了。
他干嘛还要教自己剑法？教自己习字？是想等自己变厉害了好把他杀了？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而且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方故渊对她爹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对她反倒是宽容得很——尽管总是对她说些听不明白的话，但似乎没想过要伤害她。
哦，想起来了，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听他们说，自己是个什么“凤凰身”，虽然不明白，但也许对这些把自己全家满门都屠了的刽子手们很重要。
池羽君洗漱完，坐在梳妆台的青铜镜前开始梳妆。
她也不是很在意怎么打扮自己的类型，也几乎没有打扮这个概念，只是象征性地用梳子把缠在一起打了结的白发梳开而已，毕竟她一个男孩子、又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的，怎么可能明白打扮梳妆的重要性呢。
她梳头倒不是为了美观，就是梳子轻轻剐蹭头发的沙沙声她很喜欢，还有梳子的梳齿慢慢擦过头皮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被摸头，单纯的很开心。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鸟儿的本能和天赋就是梳理自己的羽毛。
素手轻执梨木梳，那头如银瀑延至腰际的三千银丝便随着女子右手上下翩飞的动作在微暖的日光下荡成一片染上淡金色的柔顺丝绸。
池羽君专注而沉醉地享受着静谧的时光。换作以前在家里，她是断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梳头的，只能潦潦草草打发几下。
然而，不知为何，她的思绪也飘忽远去，想起了那天自己用头去蹭方故渊的手的画面——
不对不对，不是自己，和自己无关，是迟雪舞——
原本静如明镜的内心被骤然打破，她惊慌失措地睁开双眼，一抬眼却恰好望见镜中的人影。
青铜镜中映出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儿的身影，却并非银发女子，而是一张黑发男子的脸。
这张脸她自然是认得的，是她还是男儿身时的脸，就那么静静地在镜中与她对望。
池羽君猛地从梳妆凳上站了起来，双手抓着那面青铜镜，俯身低头，整张脸几乎要凑到镜子里面去。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镜中人，青铜镜面也因为她急促而灼热的呼吸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白雾。
难道自己恢复以前的模样了？！
然而她略一低头，那倾泻至腰间、散乱搭放在肩头的银发、胸口呼之欲出还有些沉重累赘的诱人雪腻无一不提醒着她的身体仍旧是女人模样的事实，和镜中的情形完全不同。
不对不对不对！这具身体不是她池羽君的！镜子里那个人才是自己！
这具女人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是她的呢？！怎么可能呢？！那是迟雪舞的！
她又激动地将脸凑到镜子前，凑得极近极近，近到她可以数清镜中男子眼睛上的睫毛，发自内心的欣喜不自觉地涌上池羽君的心头，她在因为找回了真正的自我而欢欣不已，眼眶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眼神中泛出久违的迷醉。她实在是太怀念过去的自己了，怀念那个还没有被仇恨所侵染、尚是男儿身的自己。
然而渐渐地，看着看着，她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困惑，一抹不解，一抹讶然。
镜中的男身的自己，身后似乎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是个银发女子，面容模糊，身姿也只有隐隐约约的倩影，那道影子很淡很淡，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池羽君看向她的同时，她也在看池羽君，尽管池羽君看不清她的脸，却下意识地感受到了那道灼灼的目光，幽幽如银蛇吐信。
池羽君感觉自己浑身的鲜血都像是凝固了，手脚冰凉，脑海中嗡的一下仿佛炸开。
镜中的男子是她，那镜中的银发女子又是谁？！
他是她，那她又是谁？！是谁？是谁？！是谁啊？！
池羽君来不及细想，她如同一阵奔袭的狂风，扔下了木梳，撞翻了梳妆凳，跌跌撞撞地摔开了门，像是疯了一样冲出了自己的卧室。
她要好好看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池羽君飞奔到庭院的井边弯下身子，全然不顾身上白裙如何沾染上泥土的脏污，全然不顾刚刚才梳妆整齐的头发有如何散乱，趴伏在井口拼命探头往里看，想要看清水中的倒影，想要看见还是男儿身的自己。
然而，她失败了。
水中的清影，只有一名白发如雪的女子，在竭尽全力地追寻往昔的自己，她的神情绝望又惊恐，宛如徘徊在墓地的孤魂。
池羽君跪倒在地，瞪着血红的眼睛，狂乱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自己的脸颊，撕扯着自己的内心。
她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
她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