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伊洛达伦是以“幻想”为素材塑造的魔女。宇宙的大魔女“梅”用了三天的时间，将自己的双脚砍下，放到银河系的坩埚中加热，混合了“非线性的以太”“有限时间的无限空间”“不被理解的人类情感”三种奇异物质，却没有创造出任何独特的东西。
第二次，大魔女梅从上回的坩锅残渣中取出自己的大腿骨，直接下了魔令：“站起来，去幻想。”
伊洛达伦就这样诞生了。因为原本就是大魔女吃苦耐劳的双足的缘故，她生来就有点土里土气。
但文学魔女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负。这是综合了《飘》中郝思嘉的姿色和《哈利波特》系列中赫敏的美貌才能形成的容颜——是啊，我们都知道原著里这两人相貌平平。
伊洛达伦披着一头乱麻麻的栗色长发，看上去也懒得梳理，低头看书的时候，长发就会遮住她的容面，隐藏起她满脸的雀斑和长长的鼻梁。她有一双眼角微微吊起的黑色眼睛，偶尔会用一副黑框眼镜把略有灵气的瞳孔挡住。她有一双大兔牙，就像赫敏。“这对门牙，是为了能赶在话语从嘴巴里漏出去之前，把它们磨得更尖酸刻薄。”格蕾德评价说。
大魔女梅怜爱伊洛达伦，亲手为文学魔女准备了居所，并且赋予她能到达任何幻想之所的特权。伊洛达伦从诞生以来就沉迷于幻想，她热衷于旅行，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只要是其他魔女的世界中诞生的故事，就一定有伊洛达伦留下的痕迹。
有一天，萝莉魔女格蕾德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怪异宫殿中，点上薰香，打着哈欠拿起一本睡前读物。这是一个讲述白马王子解救萝莉公主的童话故事，然而，格蕾德翻开昨天合上的那一页，却发现故事已经完全变了样。
啊，萝莉公主喝下一个倒霉的巫婆弄错的药，变成了男人！白马王子失去了爱人，痛苦地离开了王国，遁入深山中。在深山里，他遇到一个女隐士。女隐士撩开自己乱麻麻的栗色长发，一本正经地跟白马王子说出以下三个预言：
“你们这些不懂女权主义是何物的男人就应该去马克思主义学院修习三年。”
“萝莉是注定要变成肉食女的，这是自然规律，可不是什么钦定的意思。”
“呐，童话书里总是出现直男癌是非常讨厌的。如果直男癌又身兼萝莉控……这是最恶心的，不过《源氏物语》还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你在看吗？格蕾德？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格蕾德一把摔掉手里的书。她的睡前阅读兴致完全被浇灭了。
萝莉魔女气鼓鼓地拿起另一本书，关于炼金术和赫耳墨斯神智学的趣味画集。在书里，她看到一行文字写道——某个戴眼镜的魔女打翻了所有的烧瓶，嘴里在念叨：“我把钥匙掉哪儿啦？”
格蕾德扔掉这本书，在房间里走动了一圈，冲到书桌面前，打开一本积满灰尘的西班牙语教科书。伊洛达伦正在里面大闹特闹，她把Armario（衣橱）的脑袋扯掉，把这个变成mario的单词扔到Champiñones（一种食用蘑菇）下面，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
“跳啊，马里奥，去救出公主。”
萝莉魔女召唤出精灵，将宫殿里所有的书籍都扔进火里。
大魔女梅还存在的时候，对所有的魔女都是一味宽容的。这时候梅已经失去双腿，躺在宇宙的烘炉中央，静卧养神。格蕾德去到大魔女面前告状。梅从床上抬起头来，对格蕾德说道：
“扶我到光亮的地方，喝点水。”
大魔女咽下格蕾德端来的水，紧闭双眼。她已经挖出自己的眼睛，创造了科学魔女希帕蒂娅。她的袖管里空荡荡的，因为萝莉魔女格蕾德——正是用大魔女的双手制成的。
那时候哲学魔女米利亚姆和龙魔女兰雅（Lamya）茨迈（Zmaj）还没出生。她们是分别用大魔女的脑髓和头颅所制成的。梅还活着，能够运用自己的舌头说话——不久之后，她把这块舌头制成了语言魔女斯普拉荷，就再也不和格蕾德她们交谈了。
“格蕾德，你要知道，伊洛达伦是和你关系最紧密的姊妹。你们是我的手和足，是我第一个和第二个造物，代表着宇宙的精细动能。你是永恒的青春，而伊洛达伦是无尽的幻想；你看管诗歌的蜜酒，而伊洛达伦创造智慧的寓言。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
“可是，明明是伊洛达伦先来招惹我！”
“她只是不谙世事，她不懂怎样跟真实的人相处，因为她由幻想诞生，只在幻想中游历。她是爱你的，却不知道应该怎样传达这种爱意。她只是试图用思想在跟你交流，却没有意识到思想对萝莉而言毫无意义。”
“可是，我讨厌她！”
“你讨厌她什么？”大魔女笑了笑，“宇宙法典在上！真实总是遭到妄想的憎恨。格蕾德，你就是伊洛达伦，伊洛达伦就是你；同样的，希帕蒂娅也是伊洛达伦，希帕蒂娅也是格蕾德，格蕾德也是希帕蒂娅。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憎恨的，和你所热爱的是同样的东西。啊，够了，格蕾德，让我休息吧，否则我没有力气继续杀死我自己。”
格蕾德嘟囔着告退了，她把梅扶回厚厚的原始星云里，拉来一股炽热的星浆盖住全身，好让大魔女能够安睡。她心里还想着，最好把伊洛达伦捣蛋的真相拍摄下来，放进阿克夏记录里，让大魔女亲眼看到。“哼，这样梅才会理解，伊洛达伦根本不是什么优雅的幻想，而是一个龅牙秃额的跟踪狂和精神病而已。”
但不久——只过了三亿年，大魔女就去世了。在昴星团的腹地，梅完成了自己的宇宙法典化。她的血流尽了，化为世界树的制杖魔女海薇蕾嘉（Hæfileika）；她的骨头从身体里抽出，以和平魔女巴伦姆的身份住进了混沌殿堂。
当吵吵闹闹的巴伦姆开始拍打混沌殿堂的每一处角落的时候，格蕾德感受到了梅死亡的气息。她匆忙打开通向昴星团的道路，但那里已经没有大魔女存在了。
大魔女的灵魂——现代魔女默丹娜（Moderne）看守着梅的尸身。
“你好，是格蕾德吗？”灵魂问道。
这是一道含混的光线，她有人的形状，却无法清晰地让人观测到。她像粉末一样同时存在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默丹娜用这些闪烁的光线跟格蕾德对话。
“梅已经成为宇宙法典（Me）了吗？”格蕾德问道。因为受到萝莉特性的诅咒，格蕾德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并没有完全。”默丹娜回答，“有一部分梅不回应她的召唤。”
“是我吗？”格蕾德试探着问道。大魔女召唤魔女灵魂是在魔女本人无意识的情形下发生的，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受到召唤。
“不是。你来了。”现代魔女回答，“是伊洛达伦。”
人类幻想的化身没有回应大魔女的召唤，因此梅抱憾而终。她没有成为完全的宇宙法典，与阿克夏记录合为一体。伊洛达伦为什么没有回应大魔女的召唤，完成最后的仪式？
接受召唤是无意识的，可见她的心里有比大魔女梅更重要的东西。格蕾德想着，慢慢地感受到萝莉的怒气从心里燃起。
默丹娜轻轻躬身行礼，抱起大魔女的尸体。
“你要去混沌殿堂吗？“格蕾德问道。
“不。我的使命是把梅的身体放回狄拉克之海，在那里诞生最后的一名魔女。然后我就要去跟人类在一起。我不想去混沌殿堂。“
“为什么？！难道混沌殿堂不是梅留给我们，为了让我们友好相处而划下的空间吗？那里是我们的家，梅的灵魂必须跟我们在一起啊！“
“不。我已经是单纯的魔女，梅的意志不能再拘束我了。”默丹娜说道，“大魔女不是宇宙法典，我觉得应该从她留下的话语中理解更深刻、更现代的东西。我要和人类在一起。”
格蕾德挥挥手。
“我发誓，默丹娜。如果我再看到你，我会强迫你回到混沌殿堂的!”
“做不到的，格蕾德。大魔女的身体已经不再和谐，你也没有足够的力量驱使我。”
“杀了你哦！”
“如果你不曾消灭伊洛达伦，你就到达不了我的这个世界。”默丹娜的光芒剧烈地闪动着，“有因才有果，魔女有了除梅之外的爱，这是新法典的开始。格蕾德，放弃吧，这是命运。新的宇宙法典会降临，它是建立在梅的工作上的，我了解这点，也希望你能了解。我们的道路已经不同了，再见了，梅所造的第二魔女呐。”
格蕾德举起手，试图召唤毁灭星系的精灵。但默丹娜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萝莉魔女回到混沌殿堂，气得就要掉下眼泪来。她用力翻开手头的每一本故事，想在里面的字里行间找到伊洛达伦的行踪。
伊洛达伦不在已知的任何故事里。
萝莉魔女想了想，在宫殿的正中央坐了下来。她拿出一个龙皮本子，取出一支用宇宙大帝的角做成的笔，开始写下召唤伊洛达伦的故事。
故事充满复仇的腥臭，在格蕾德的笔下流淌出来。格蕾德写下了大魔女的惆怅，写下自己的恫吓。她漫不经心地把默丹娜塑造成一个光辉而无聊的角色，并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这个最直接的背叛者。
“这个形象有点偏离现实。”伊洛达伦在故事的角落里评论道。
格蕾德搁下笔。文学魔女终于被自己的故事吸引来了。
“该死的，为什么你在笑？！”
“我为什么不该笑？”
伊洛达伦在故事中创造了一个名叫狡童的角色，通过这个角色的台词回答道。
“梅死了！”
“什么？梅死了？”狡童重复了一遍，嘴角咧开笑容。
“笑什么啊！”
“格蕾德啊，梅从诞生开始就在追求这个结局。现在梅离开了，她把宇宙交给我们了。”
“梅的死不完全，死前的幻葬仪式缺少智能生物的幻想到场，她的名字不能记录下来，不能成为最原始的宇宙法典（Me）。这还不是你害的？”
“说是我害的？为什么呢？”
格蕾德把默丹娜的话转述了一番。故事中的狡童转了个身，在文字里隐没了。在其他宇宙里读到这个故事的人们揉起了眼睛，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角色会突然出现在故事中，又突然消失了。
“不要逃啊，你这个叛徒！”萝莉魔女生气地叫道。她举起角笔，把更多的情节添加到故事中。
格蕾德写了又写，在故事里派遣了三百六十亿名帝国暴风兵搜遍宇宙角落，又怂恿了两千个巨人，在圣约书的脚注里藏下对文学魔女的通缉令。她入迷地安排线索，笔尖的精灵帮她将魔女的意志灌输到组成故事的每一处墨迹里。
格蕾德开始重新设置文学魔女创造的狡童角色，将他摆到重要的故事逻辑中，埋下伏笔，用密集的剧情矛盾驱赶他。最后，狡童不得不再次露面，以对抗格蕾德在小说里安排下的最后一道机械降神。
“格蕾德，够了够了！”
“不要逃！快告诉我，是什么占据了你的内心，是什么让你在最后的关头忘记了大魔女梅？！”
“格蕾德，你还真是讨厌。我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告诉我！不然杀死你！”
格蕾德召唤着笔尖的精灵，重新描写了一遍环境的险恶。只要狡童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不可名状的柱状物质就会从天而降，彻底毁灭这个角色。“从此以后，名为狡童的人，和他背后所代表的那个家伙，都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故事的空隙里。”格蕾德沉思了一番，决定以这个句子作为结束语。
但伊洛达伦老老实实地招供了。她用脚在格蕾德的故事里走出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狡童从此不再是狡童，而是一个真诚的说谎者。他／她告诉故事的讲述者，没什么比对人类的爱更适合作为这个谎言的开场白。”
格蕾德停下笔。这是个新鲜的谎言。
“啊，你爱上了创造幻想的人类吗？伊洛达伦？就是这个让你背叛了宇宙恒定的法则？”
“冰冷的法则，梅的法则。是的，格蕾德。高兴点吧，这是梅所希望的。我们不再是梅死去身躯的某一部分，而是新生的，有无限可能的魔女，我们将与人类一起，创造更多的故事，赢得更多的爱。”
“爱是什么？！萝莉不需要爱！”
“但人类热爱萝莉。”
这是故事的结局。伊洛达伦似乎厌倦了，她跺了跺脚，从故事中消失了。格蕾德再次奋笔，却无法往故事里添加任何一个字。
“伊洛达伦！”
毫无耐心、说话含糊无聊、自命清高的文学魔女没有回应。格蕾德挥挥手，召来一个游吟诗人的精灵。
“无法抗拒的萝莉大人，您召唤我来干什么？”
精灵恭顺地伏下身子，让格蕾德的赤脚踩在上面。
“给我向世间的游吟诗人托梦，让他们唱一首叙事曲，把我的诉求完完全全地写在里面。”
于是某个星球上的歌者中间开始流传一首奇怪的英雄史诗。诗中的怪物身长25光年，一头栗色的披肩乱发，她的头顶着地球，下意识地抬了抬黑框眼镜，双足伸到北落师门，一脚踢翻了囚禁着旧日支配者克图格亚的笼子。
“无聊的诗人，把我召唤出来干什么？你这粗鲁无知的萝莉教徒！”
诗中歌颂的勇者来到怪物面前，面无惧色，开始唱出诗人们呕心沥血编造出来的诗句：
“伊洛——达伦，你不准备为你的背叛向我们道歉吗？”
“伊洛达——伦，你不准备为你的背叛向我们道歉吗？”
“压根不会。如果不道歉就要整治我的话——格蕾德，除非你能让我从‘遥远幻想的书籍理想乡’里出来。这是梅为我留下的最大财富，我宁愿宅在家里。无论哪个魔女都找不到它，也到达不了我面前。”
“我会把你揪出来，然后重新回炉锻炼。我会让你化为乌有，变回梅的双足，好让梅在无限循环的时间里重生。”
“这没有意义。你是不会明白梅的深意的。她和我一样，都热爱她所塑造的人类。我没有背叛她，我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伊洛达伦说完自己想要说的，俯下身去，给游吟诗人的诗篇中添加了一段描写。她用小行星上的二氧化硅创造了一个电子诗人，把它放在游吟诗人的勇者对面，自己化为星尘消失了。两个诗中角色开始了激烈的对抗，互相捶着自己的胸口，痛苦流涕，诉说自己怀才不遇的遭遇，他们的声音比超新星的光芒还要传播得更远。他们比拼起诗人哀伤自恋的本事，口沫四溅，让所有听到这首诗的人恶心不堪，最后一个个捂住耳朵，不想继续听下去。
格蕾德创造的这首伟大叙事曲，最终因为无聊而在历史中湮没了。萝莉魔女眼看着这首诗篇在手中变为化石，眼睛灼灼发亮。
“背叛宇宙意志的家伙必须死。”魔女诅咒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