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概念——,你想听吗。”獊毒双腿交叠坐在精致的餐桌前,灰色的西装笔挺,酒红色的衬衫反射着烛光。
那双绿色的眼瞳倒映着跳动的烛火。
“其实我并不感兴趣。”旻飞也坐在桌子前,不过却是坐在他的对面。一身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看起来非常简约干净的穿搭。
“你看见的〖我〗,只是表象里存在的〖我〗。”
旻飞听着獊毒的话语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里只是一场梦境。”
獊毒轻轻敲了五下桌子:“是啊,梦境。”
“那你为什么会梦见我?而不是你的伙伴?”
旻飞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因为我讨厌你。”
“如果没有你,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咒法师……”
獊毒把玩着自己的袖扣:“是吗?”
“所以你也憎恨沐亚和萨淡?”
“毕竟如果你没有去实验室救他们……”
“或许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旻飞眼神黯淡了几分,似乎是在思考獊毒的话。他确实曾经对沐亚和萨淡有过憎恶,可事实上……在得到獊毒的记忆之后,他的心中反而明净不少。
“你只是把我们,当成棋子来摆弄。”
獊毒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子,意思是什么已经非常明显了。
〖我就是你。〗
然后,周围的景色变换。
回忆像胶片映像一样不断地倒放,桌子上的布料飞起……而他二人的头发也无风自动了起来。
在存在着咒法师的历史上……
一个个人物,在旻飞面前活了过来。
还有——那和萨淡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
“很眼熟吧。她可从来都没有变过哦……”獊毒笑眯眯地拍着旻飞的肩膀。
那是雪夜……流星划过天际,旻飞看见一个孩子在雪地里奔跑。
“这里是,异族刚刚降临的时候。”
“你在这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吗,獊毒……”
“更准确地说……我一直都存在着。”
她听到雪地不远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起身向那个方向走去。
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奔跑的孩子停止了脚步。
她从草丛里走出来,单手扶着一旁的大树,尚且年幼的身体在颤抖。
那孩子疑惑地打了声招呼,她张开嘴,似乎还不会说话……
最终,小孩把她带回了家。
“求你了,哪怕是让她作为一个奴隶也好,让她活下去。”
獊毒笑盈盈地观察旻飞看见这一幕的反应。
旻飞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小孩成长的过程里不断地教那女孩说话……
她始终保持着那个体型,看着那小孩直至衰老死去。
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不知道是什么方向。
旻飞的心情变得复杂:“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
獊毒笑而不语。
接下来,旻飞却看见……
她的手中出现一把弹弓,向着某个方向发射了石子。
那人笑吟吟地走出来,赫然与獊毒一模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如雪的银发被束起,穿着粗布的衣裳。
“这位小姐,你要到哪里去?”
她没有说话。
“啊…看来你还没有名字……?”
她的眼神茫然无知,只是警惕地看着那和獊毒一模一样的长发男子。
“你可以一直向那个方向走。”
他随便指了一个方向。
旻飞看向身旁的獊毒,似乎在等待他开口。
“她就这么一直走走停停,活到了猎巫运动的时期。”
“然后,才终于发自内心地明白了一件事。”
画面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被捆绑在十字架上。
那是一个被人们称之为巫女,魔女的存在。
她红色的眼瞳死死看着下面的人们。
那里有一个……一直以来都在旁观她生活的存在。
“就像……撒旦受到审判一样。”獊毒的脸上带着微笑。
“不是。”旻飞望着台上被燃烧的人,仿佛能够隔着时空看见她的灵魂……
“她是被你一手变成这样的。”
獊毒不置可否。
“是啊。过程很简单。”他打了一个响指。
那里站着一个长发的獊毒。
他控制了一位骑士,让对她……然后大喊:“她是女巫!!是恶魔的化身!”
所以火焰在她的身体上灼烧。
“这不能怪我。如果那骑士的心中不存在恶念……”
旻飞瞪了獊毒一眼。
“火焰烧不死她。她被囚禁起来了。像一只被折断羽翼的小鸟……”
随着獊毒的描述——画面再变。
“可惜的是——”
昏暗的地牢里,她安静地坐在角落。
食物的香气传来,饥饿感如刀片绞痛着肠胃。潮湿和寒冷让少女的身躯颤抖着……
人类不会放过她。
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化作愤懑,仇恨充斥她的内心。
地牢的门响了,食物被放在干净的粗布上。
“吃吧。”
她狼狈地捡起了食物,目光透过凌乱发隙,却也没看清那个人的面容。
只是把食物放进来就走了吗?
……
铁链勒进手腕,已经分不清是疼还是麻。
地牢的潮气像一层湿布,贴在睫毛上,眨眼都费劲。
——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声音大得可耻。
门轴发出很轻的“咯吱”声音。
我下意识把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准备迎接新的咒骂或鞭子。
可那个人只是把一块面包放在离我一臂远的地面,没有踢,也没有吼。
粗布上还垫了一层干草,草叶碎屑蹭着指尖,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雪夜踩出的第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把手指在门槛上敲了两下,又缩回去。
那两下节奏很慢,像在确认我还活着,又像在提醒我:
“你可以恨我们,但先别饿死。”
面包是温的,带着一点手心的汗味。
我咬下去,牙根发酸,眼泪混着麦香一起滚进喉咙。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让我活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他沉默里藏着的‘允许’——
我抬眼看过去……
他又走了。
过了很久……应该是过了很久。
我分不清时间,这样地重复着了许多次。我已经不想再活下去……
终于,门开了,有人带我走了。
他们把我放到刑架上。
火舌舔上脚背,皮肤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我以为这一次终于能死透,却听见暴雨砸在木柴的噼啪里,夹杂着人群慌乱的脚步。
有人撞翻了刑架。
我被拖进泥水里,脸贴在石板上,闻到雨腥、血锈和青草被踩断后的苦汁。
拖我的人没有回头,只用后背替我挡下一支箭矢。
箭矢穿透布料的闷响像一记闷拳,打在我耳膜里。
他闷哼,却把我往怀里按得更紧,掌心贴在我后脑勺——
那掌心的温度,和地牢里那块面包一样,带着不肯放弃的脉搏。
我听见他心跳,快而乱,像在说:
“别睡,别睡。”
獊毒给我的囚笼是光的牢笼——四面都是刺目的白,连影子都被蒸发。
我以为自己会在这光里慢慢褪色,直到我听见细微的敲击声。
一下、两下、三下……
节奏和地牢门槛上的那两下重叠,却更轻,更急。
我循着声音摸过去,在光壁上摸到一条比发丝还细的裂缝。
裂缝后面,是一只孩子的手指。
手指在写字。
一笔一画,很慢,像是在黑暗中摸索。
“你痛不痛?”
四个字,没有落款,没有救赎的誓言。
却让我第一次哭得无声——
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人把我的痛当成值得问出口的事。
火焰再次升起,这一次是我自愿走进去。
不是为了证明清白,也不是为了殉道。
我只是想告诉他: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手伸进火里,像伸进一场漫长的暴雨。
皮肤起泡、焦黑,却第一次感到火也可以用来取暖——
只要有人愿意在灰烬里等我。
火光照亮我的影子,也照亮那条从地牢门槛一直延伸到此刻的裂缝。
裂缝里,有人的手指还在敲。
这一次,我用同样节奏敲回去:
“我还活着。”
我被关了回去。
铁门“吱呀”一声,像老骨头被拗断。
我感觉自己哪里不一样了。
火光被外面的风压进来,把獊毒的轮廓剪成一道锋利的长线。
他站在门口,只是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烬——像刚从火场里踱步过来。
那双绿眼睛在暗处发冷光,像两枚泡在酒里的琉璃。
“还活着?”
他开口,声音低得贴着地面滑过来,带着一点潮气,仿佛地牢的霉味也跟着他的嗓音一起钻进我耳蜗。
我抬起手腕,铁链哗啦一声回应。
“暂时。”
我的嗓子被烟呛得发哑,却故意把尾音拖长,像把钝刀慢慢往外拔。
他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在我心跳的空隙里。
蹲下身,指背贴上我颈侧——不是怜悯,是测量。
指尖冰凉,像一块刚从井底捞上来的石头。
“烧不坏,也饿不死。”
他轻轻啧了一声,像在评估一块原料,银白色的长发随意披散着。
“可你还是会疼。”
我没说话。
疼是一种把柄,我不想递给他。
他却笑了,声音贴着耳骨震动:
“别怕,我不是来收尸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焦黑的指尖、干裂的唇。
“我是来确认——
你,是否憎恨人类。”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硬币。
他把硬币立在指尖,轻轻一弹。
硬币在火光里旋转,发出极轻的嗡鸣,像一枚即将引爆的引线。
“赌一局?”
他抬眼,绿眸里倒映着我浑身的疮痍。
“正面,我带你走,从此你只属于我。
反面——”
他声音拖长,像把钩子慢慢扎进肉里。
“你继续留在这儿,等那些人类来决定你的生死。”
硬币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我盯着它,忽然想起地牢里那块面包的温度、暴雨里挡箭的后背、裂缝后那一句“你痛不痛”。
火舌舔着铁链,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比火还烫:
“不必赌。”
我伸手,在硬币落地前,一把攥住。
掌心被金属边缘割开,血珠滚落,滴在灰烬里,发出极轻的“嗤”声。
“我选择第三条路。”
我把硬币攥得更紧。它锋利的边缘划破我的皮肤……
獊毒盯着我,眼底第一次泛起一点裂缝。
那裂缝里,闪过一瞬——
像极了他自己,也曾在某一场火里,被人遗忘的倒影。
——
旻飞看着獊毒的眼神,似乎想看出什么。
“她的选择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原以为,她会和神谕一样……就此憎恨人类……”
獊毒打了一个响指,桌上出现两杯酒。
“喝点么?”
旻飞拒绝了。
“后来呢?”
“后来,她愚蠢地选择了帮助人类,对抗我,还有……异族。”
獊毒把两杯酒都揽到自己面前,指尖在杯口慢慢画圈,像在磨一把看不见的刀。
“后来?”
他抬眼,瞳孔里映着烛光,却像在看极远处的废墟。
“后来——她拖着那副烧焦的骨头,一步一血印,走到人类最后一道防线前。
没人给她让路,也没人敢碰她。
他们就那么杵在那儿,像一排生锈的铁桩,挡在她的去路上。”
獊毒轻轻晃了晃杯子,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晃出一圈细浪。
“她开口,声音轻得可怜——
‘我不是来求你们相信的。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
火可以烧我,也可以烧你们,
但风一吹,灰还是混在一起。’”
他顿了顿,笑意凉薄。
“人群里有个老太婆,手里攥着一把干草,草上还沾着她孙子的血。
老太婆把草递给她,说:
‘丫头,要是你觉得冷,就先把这束草点着。’”
獊毒把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像吞下一枚滚烫的钉子。
“萨淡接了。
她亲手点了那束草,火苗舔上指尖,她连眼皮都没眨。
草烧完了,灰落在她掌心,滚烫,却安静。
她抬头,对老太婆说:
‘谢谢。’”
第二杯酒被他推到旻飞面前,酒面映出旻飞紧绷的下颌。
“就这一句——
人群忽然动了,像被风推了一把。
有人递水,有人递布,有人把自己的背借给她靠。
没有口号,没有誓言,
只是几只手,把一块烧得发黑的骨头,
接过去,揣进怀里暖着。”
獊毒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像自言自语。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头看我。
她带着那群乌合之众,
用灰烬铺路,用余温点火,
一路把我的军团逼退到裂谷边缘。
每一次交锋,她都先烧自己一寸皮,
再烧敌人一寸旗。
到最后,异族叫她‘余烬魔女’,
人类却只喊她——‘萨淡’。”
他抬眼,盯住旻飞,眼底第一次浮出一点真切的裂缝。
“可惜……余烬魔女。”獊毒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抵得过我的算计?”酒被一饮而下……周遭的画面再一次变了。
“支配——”
……像一滴血坠入清水,墨色迅速晕开。
周遭所有颜色被抽走,只剩高饱和的暗红。
旻飞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无限延伸的长廊——
墙壁由断裂的刑具、倒下的旗幡、焦黑的骨枝拼接而成,
每走一步,脚下便浮出新的砖石:
是萨淡烧过的灰烬,被獊毒重新压成“支配”的纹章。
长廊尽头,一面巨大的铜镜悬空。
镜面没有映人,只映未来——
一幕幕正以倒带速度播放:
反抗军的人潮在她身后凝固成石像;
裂谷闭合,异族的铁蹄重新踏过焦土。
獊毒的声音传来,像无数齿轮同时咬合:
〖支配。〗
似乎有什么碎裂……千万条银线,
每一根线末端都系着萨淡的一个可能性:
有的线里她仍在火刑柱上尖叫;
有的线里她成了异族的女王;
有的线里她只是个早夭的孩童。
所有线同时绷紧,
发出同一声细若蚊蚋的叹息。
獊毒伸手,指尖掠过那些线,
像在拨弄琴弦:
「火焰再亮,也照不穿我布好的迷宫。
她终会发现——
所谓选择,不过是我在无数结局里
提前写好的注脚。」
最后一根线“铮”地断裂。
灰烬长廊开始塌陷,无数的镜子——倒映着不同的萨淡。
镜面上,萨淡的倒影缓缓抬头,
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却清晰可辨:
「灰烬里还有温度。」
铜片随即粉碎。
长廊、铜镜、银线、灰烬——
全部被吸进獊毒掌心里,
凝成一枚新的硬币。
然后……
那枚硬币,贯穿了萨淡的头颅——
喷溅的血液。
画面戛然而止。
血珠在空中悬停,像被按下了世界的静音键。
没有惨叫,没有坠地声,只有那枚染血的硬币在萨淡额前旋转——
每转一圈,便剥去她的一层未来:
火刑柱上的尖叫、裂谷前的背影、老太婆递出的干草……
所有曾被她亲手点燃的温度,被硬币的齿刃一片片削落。
獊毒垂眸,指尖仍保持“抛出”的姿势,仿佛只是随手弹走一粒灰尘。
可他的指节泛白,像极力压住某种震颤。
旻飞终于看清了——
那枚硬币像空白的镜面,
正映出獊毒自己微微扭曲的倒影。
“支配的终点,”獊毒低声说,嗓音第一次出现裂缝,
“原来是连自己也要押上赌桌。”
空白镜面里,倒影的嘴角忽然翘起——
不是獊毒惯有的凉薄,而是萨淡惯有的倔强。
咔。
硬币停在空中,齿刃崩裂。
裂缝里迸出一粒极小的火星,
像地牢面包的温度,像暴雨里挡箭的掌心,
像灰烬里不肯熄灭的余烬。
獊毒猛地收拢五指,却已抓不住那粒火星。
火星落在铜镜碎片上,
碎片开始重新拼合。
拼合出的不是镜面,而是一扇极窄的门。
门缝里吹出风,带着真实的雪味与青草腥。
风里传来萨淡极轻的声音:
“你算完了所有结局,
却忘了给我留一厘米,
用来——
重新点火。”
獊毒盯着那扇门,第一次失去了表情管理。
门缝之后,是一片未被任何剧本记录的空白。
空白里,一只手正把灰烬拢成小堆,
用火石轻轻一擦——
嚓。
巨斧——萨淡的身躯哪怕不断支离破碎,却依然砍中了〖命运的支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