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茜维娅并不关心已发生的历史。她只觉得两世为人的经历是如此抽象。
上辈子走路上掉井盖里摔死穿越到这个世界,被某个自称冰原魔女的老妪从雪地里抱回家继承她所谓的衣钵——那时她觉得自己不算完全的背时,毕竟一名会使用魔法的魔女并不愁生存和地位。
很多时候她会从冷清的修道院出来,替师父找一些研究上的素材。有些时候她会往南,走出那片静谧的峡间冰原,站在高地的边上,望见连绵的湖区、雾笼的谷地和石南花的原野,以及潮水起伏的海岸低地。一些长船会从海上过来,船上人的刀和斧带着极北冰海的凌冽,沿着河流往上,无论修道院还是村庄,能烧就烧,能抢就抢。
“你想帮那些原住民?”师父低着头,细细地打磨着手中的长剑。就着炉火,洛茜维娅能看见剑脊上一道细细的银色反光。
“别想啦…别想了。”老魔女把剑拿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半晌,又才说道,“威塞克斯的诸位先王和魔女们有过约定,我们不能过多干涉这片土地上的事务,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这些——好了,把剑和魔杖拿着。做好你的本职工作,郡南的鹰狮还等着你处理。”
于是无数次,洛茜维娅从山中修道院出发,把药带给遭到劫掠的村子,用魔法解决那些伤人的魔物,割下魔物尸体的一角,去领主的城里换点老魔女嘱咐的东西回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直到维坎亚人的长船不再三三两两沿河而上,而是数十条一起从海面扬帆而来;直到他们除了劫掠聚居地,还从山下的要塞一路砍到山上的领主城堡。
后来,威塞克斯便不叫威塞克斯了。阿尔弗雷德的后代们同样聪慧而勇敢,这个国家有了比长船更快更坚固的铁甲船,比刀斧能夺走更多人性命的后膛枪,有了一个叫做维多利亚的新名字。
不过那是洛茜维娅离开后的事了。战争死了很多人,威塞克斯的,维坎亚的。瘟疫、食腐魔物、亡灵到处都是。老魔女让她离开这个国家,到海峡对面去。
“那边才是大陆。”老魔女佝偻着身躯,把一枚戒指从她那枯瘦如柴的指头上取下,交给洛茜维娅。“以后,你就是冰原魔女了。魔女总是要见见世面的。”
“那你呢?”
“……我从大陆来的,就不必回去了。”
“我还能见到你吗?”
“魔女的寿命很长的。总有机会。”
此后,洛茜维娅去过很多地方。其实如果可以,她很想找一处地方安定下来。只是这样的地方很少。被土地记住的冰原魔女无论走到哪,身上都带着北地的凌冽。一处地方呆的越久,向她寻求帮助与力量的流浪者、原住民、病弱者、领主也就更多;注视着她的隐秘目光也更多。也许是精怪、幽灵,也许是某些更古老的存在。崇敬、畏惧、感激、敌视,生灵们投射在她身上的情感逐渐积累,直到她感觉难以安定,只好离开。
百余年间,许多帝国走向共和,视魔法血脉为王权之本的皇室被人民推翻,在蒸汽满溢的工业化浪潮中,在蛮荒逐渐消失的年代里,魔法逐渐失去了人们心中的神秘,古老的咒文不再生效,诸多的未知去往世界里侧。魔法师们带着衰落的魔法自高塔走向世俗,魔术自此在世间成为一种技术。动荡仍在延续的时代里,身着戎装的战地术士即便不多,仍是各国投向战场的绝对精锐。铭刻魔术的子弹轰开要塞的大门,魔力的障壁隔绝开一切的枪与矛。战地术士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无所不摧,要么带着斐然战功归国,要么被敌国的术士夺走性命。
而我们的魔女,洛茜维娅,来到一个叫杜勒登堡的地方。
她对这地方的唯一印象,来自于百余年前三王在此签订的条约。由此,古高卢一分为三;而条约的签订确实带来过和平,但时至今日,彼此分家的弗兰希亚、斯佩利亚、伊蒂兰德在不间断的冲突里,在由帝国走向共和的进程中,一纸文书的效力和意义如纸张本身无足轻重。
她来这里的原因无非是从了军。弗兰希亚的国民公会许诺了她在首都路特提亚的房产与最高水平的俸禄。这迎了她的心意——随着神秘的消退,投射在她身上的情感微不可计,寻一处安居之地并非不可能。尽管她的魔法不知为何不曾消退——这要说出去不知要遭到多少魔法师的嫉妒。但她乐见其成,拥有后手总是不错的。她以一名普通战地术士的身份加入弗兰希亚南部“圣曼诺努斯”术士部队,驻守杜勒登堡。
尽管洛茜维娅对来到这里还有些顾虑。毕竟从地图上看,杜勒登堡要塞犹如一根凸起的獠牙抵住了伊蒂兰德的战略腹地,很难说腓特烈二世不会对这里起一些心思。不过好在伊蒂兰德人和东边的弟聂伯人打得火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把太多注意力放在西边,而她则可以拿着高昂的军饷摸鱼——直到伊蒂兰德的万枚炮弹落在杜勒登堡的阵地上。
唉…找个机会跑路吧。
断肢打在魔力屏障上面,砰地一声被弹出老远,在空中骨肉分明;鲜血、烟尘、沙砾如雨一般落下,多到来不及被分解、蒸发;有那么一会,隔着魔力屏障,洛茜维娅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觉得疲惫。倘若她对生命的苦难与离去失去感觉,或许不会在间断的忧郁里跋涉过百年。她对无意义逝去的生命感到悲伤。尽管现在高呼着保卫祖国的弗兰希亚士兵义无反顾地冲向阵地,仿佛寻得了人生的最大意义,但在她看来,这些人的死亡和百年前威塞克斯人在维坎亚人无意义劫掠下的死亡无甚本质区别。至少,死亡不应由外力干涉,也不应成为一种选择,她想。
她把一些受伤的士兵拖进堑壕,用魔法帮他们恢复到不至于丢失生命但又无法上战场的程度,好让他们去后方养护院修养。至于她自己,在救助完一批伤员后,就着夜色润了。自然,她没法再回到她在路特提亚心心念念的屋子。督战队很容易发现战斗序列里少了名银发的战地术士。没办法,她那银白发色和冰色眼眸是冰原魔女的本质特征,为世界所铭刻,难以用魔术或者魔法掩饰。
若不是因为这个,她又何必受到那么多注意。在人们逐渐加深对魔术认知的年代里,异色的头发和眼眸被认为是对魔术独具天赋的象征。也因此她走到哪里,都有征兵处、皇室、议会的人来找她。
烦人。
她听说大洋的彼岸,新兴的亚缪利哥正蓬勃发展,许多人才和富商为了躲避这边的战乱,坐着轮渡去了那边。
也许那边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亚缪利哥并没有什么历史,国民的记忆与价值观既是混乱的,也是新生的;在那片土地上的诸多新事物里,魔女或许只能算微不足道。
很快,洛茜维娅就登上了蒸汽轮渡的甲板。她在甲板上望见港口的另一边,“布威特”号战列舰桅杆上许多飘动的三角番旗。
洛茜维娅的身边是一对母女。七八岁的女孩抱着小熊布偶问她的母亲,“妈妈,我们去哪?”
“雨露阳光温暖的地方,甜心。你和你的小熊会喜欢那里的。”
“那爸爸呢,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爸爸不是在你生日时送了八音盒么?记得每个晚上放首摇篮曲给你的小熊听。你和小熊入睡一千次后,爸爸就会回来。”
“真的吗?”
“…当然…他亲口说的。”
洛茜维娅没有继续听下去。她去了客舱暖和身子。
北地的生活令她许久不曾感到寒冷,但在瑟堡港清晨的风里,她觉得身体蒙上了些许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