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月港的午后,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玛丽娜·卡文放下手中的笔,轻轻按了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书桌上摊开的是《北大陆海军简史》,厚重的书页间弥漫着油墨与旧纸张特有的气息。
拥有前后两世、加起来将近三十年阅历的灵魂,让她在初临此界、记忆刚刚觉醒时,确实经历过一段短暂的茫然与无措。那种灵魂与躯壳、过往与现实的撕裂感,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智不坚的人崩溃。但玛丽娜终究是挺了过来,她以远超常人的冷静,迅速梳理并接纳了这一世的记忆洪流。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在钢筋水泥森林中孑然一身、为生计奔波的人,而是名为玛丽娜·卡文,有着金色长发和碧蓝眼眸的异世界少女,是前海军尉官马蒂斯·卡文挚爱的女儿。
如今,是世界历300年。卡拉赞帝国在一百多年前统一了北大陆后,凭借从南大陆引入的魔矿科技,军力飞速发展,海军尤其强盛。
如今的帝国,其科技与生活水准,在她看来,已能与记忆中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相媲美。魔能引擎驱动着铁甲舰横行四海,魔晶灯照亮了城市的夜晚,只是……
她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花茶,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坐姿而有些发麻的双腿。合上厚重的史书,她望着窗外港口的桅杆如林,轻声自语:“没有网络和信息爆炸的世界,即便过了这么久,感觉还是……糟透了啊。”这种来自信息时代的戒断反应,偶尔还是会悄然浮现。
说起来,帝都海军学院三年一度的招生季就快到了。”玛丽娜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必须全力以赴才行。”
那是卡拉赞帝国海军将官的摇篮,当今的海军大臣以及舰队司令们,十有八九都曾在那座庄严的学院中受训。那是通往更广阔天空的跳板,也是实现她自身价值,乃至探寻这个世界深层秘密的关键一步。
不过~适当的放松也必不可少。她决定去城外走走,让海风涤荡思绪,顺便去看望一位长眠于彼处的亲人。
戴上宽檐遮阳帽,少女轻轻锁上家门,向着城外走去。卡拉赞南部行省素来治安良好,倒不必担心盗匪或低阶魔兽的侵扰——即便真有不开眼的,玛丽娜也有足够的自信,用腰间的练习短剑告诉他们,为何不能轻易招惹敢于独行的“娇弱”少女。
此地的贵族风评似乎也相当不错,富有教养,体恤民情,至少表面如此。“但谁能保证,那华服与微笑之下,没有隐藏着贪污的勾当,或是与某些不可告人的邪教有所牵连呢?”拥有两世阅历的玛丽娜,心底难免会掠过一丝基于世故的恶意揣测。
出城不久,蔚蓝的海岸线便映入眼帘。在距离金色沙滩不远的一处宁静山丘上,矗立着一座洁白的墓碑,那里长眠着她这一世的母亲,米娅·卡文。
记忆中,母亲在世时,面对那个因记忆冲突而显得反应迟钝、傻乎乎的自己,从未流露出厌弃。她的眼中或许曾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如同春日暖阳般明媚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纯粹地诠释着无私的母爱。
母爱是永恒的,无论风雨如何侵蚀,它始终完美无损,熠熠生辉。
然而,母亲的离世却如此突然而荒谬。那是在一次前往海洋教派教堂的例行祷告中,一名已至渴魔症晚期的病人,在绝望中同样踏入教堂。悲剧在瞬间发生,失控的病症让他体内猛然爆长出尖锐的魔晶刺,其中一根,不偏不倚,洞穿了恰好站在附近的米娅的脖颈。
现场瞬间大乱,祈祷的人群惊慌失措。教派人员迅速上前,但他们优先处理的,是维持秩序,以及在那位地区主教的指令下,小心翼翼地“收集”那具瞬间化为“人形魔晶矿”的遗体——毕竟,这是教派珍贵的经济来源。
至于脖颈被贯穿、鲜血汩汩涌出的米娅,他们甚至未曾尝试施以任何形式的救助或安抚,便草草宣布了她的死亡……
母亲的骤逝,对父亲马蒂斯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巨大的悲痛让他无所适从,陷入浑噩。
怪谁?怪那已死的病人?怪教会的冷漠?但理智告诉他,脖颈的洞穿伤确无生还可能。极度的悲伤将他拖回了少年时代那段烽火连天的记忆……
那时,御景王国对卡拉赞不宣而战,首当其冲的便是圣月港。猛烈的炮火撕裂了港湾的宁静,摧毁了舰船与要塞。战火甚至蔓延至城郊小镇,冲天的烈焰无情吞噬着生命。
少年马蒂斯在燃烧的街道上狂奔,手中紧握着一束刚从田野采来、准备献给心爱少女米娅的野花,心中疯狂祈祷海洋之神的庇佑。
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一发高爆炮弹精确命中了他家所在的街道。他哭喊着用双手在滚烫的废墟中挖掘,直到一具具熟悉的、已无生息的躯体被找出……万幸的是,米娅虽被掩埋,却仅受了皮外伤。两人在亲人的尸骸旁相拥而泣。家园被毁、亲人罹难的惨状化作噩梦缠绕着马蒂斯,满腔悲愤让他不顾米娅的苦苦挽留,毅然加入了帝国紧急征召的海军。
或许是受到了海洋之神的眷顾,他历经战火最终带着荣誉归来。那个夜晚,九死一生的少年与苦苦等待的少女紧紧相拥,马蒂斯成为了真正的男人,而米娅,也从少女蜕变为妻子,最终成为母亲……
玛丽娜轻轻走近墓碑,指尖拂过冰凉的碑石。上面刻着:爱妻——米娅·艾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母亲的遗愿:“愿我的女儿,能在我走后,完整地唤我一声‘母亲’。”
“母亲……”一声轻唤,蕴含着两世为人的复杂情感,泪水无声地滑过少女白皙的脸颊。
上一世身为孤儿,在生活的重压下最终没能挺过去;这一世,她真切地拥有了无私的爱,这让她倍感珍惜,也万般心痛。
她拭去泪水,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我和父亲都过得很好。您看,我现在不仅能完整地叫您妈妈,还能照顾好这个家了。”
她的目光落在碑前半瓶未喝完的烈酒上,微微蹙眉,“父亲又偷偷来这里喝酒了吧?他的身体已不比当年了……不过,或许这是他唯一排遣压力的方式了。”想到这里,心中只剩心疼。
她将怀中那束母亲最爱的清兰花轻轻放在墓前,花瓣在微风中摇曳。“妈妈,我准备报考帝都海军学院了。愿您保佑女儿一切顺利。若考上了,恐怕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您了……父亲这次出海了,只有我来陪您说说话。”
还有啊,”她的笑容变得鲜活起来,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最近又收到了不少情书,我跟您说,那些拼凑着稚嫩文字和从诗歌集里生硬摘抄的情诗,读起来可有趣了……”
她仿佛真的看到母亲就坐在身旁,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倾听女儿的絮叨。夕阳将她的金发染成更加绚烂的色彩,少女清脆的嗓音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
说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玛丽娜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她最后抚摸了一下墓碑,转身踏上归途。
山丘上,只余下那几束清雅的兰花,在落日的余晖与咸涩的海风中,轻轻摇曳,簌簌作响,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