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已经不记得了？”
仿佛是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颤抖的，可怜的，悲伤的声音，从全身都被鲜血浸染的少年口中传出。这种恐怖的外表，与这样孱弱的声音的强烈反差，让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形象有些问题——或者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少年轻轻抹了一把脸。
瞬间，全身的血光尽数收敛进了他的体内。魔力凝结而出的，考究的晚礼服，纤尘不染的呈现在了他的身上——就连领结和腰带都具现化得十分完美。少年阴柔的美貌彻底展露了出来——那让女性都嫉妒的柔顺长黑发，从他的头顶一路披散下来，在半空中飘舞着。那双摄人心魄的血色眸子，现在竟然噙满了泪水；而那张本就惹人怜爱的清秀脸颊，现在则愈发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疼爱。
魅惑吗……还是最高等级的。
此身获得了一些生者的特质以后，对这些东西的免疫力反而下降了呢。
不过，也不至于到中招的地步。
眼前的少年确实在我的回忆中有些印象——但我已经将“前世”的回忆尽数抛却。他给我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罢了。因此，我摆了摆手，如此说道：
“嗯，倒是有点印象，不过大概是忘掉的不重要的东西吧。”
一记直球，或者说……一记重击。
“什么……忘掉……不重要的……”
就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精气神，少年的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整个人好像是要瘫了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哼声。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我一直在想，在找——我到底是谁？”没有去管少年的样子，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这是对他说的，更是对我自己说的话。
“最后我想啊，与其去纠结那么多，还不如放下一切呢。”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我淡淡地笑了。
契约的力量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像肉体了。除了该有的或者不该有的“那玩意”一概没有出现以外，其他的器官基本上已经全都具现化了出来。现在，表现出自己的情感，对我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今生便是今生，前世便是前世。既然老天让我活了，那么我活着就好。做自己想做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我对着少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很可惜——看来你不是我所在意的人呢。”
“唔！”少年咬牙切齿地低下了头，双手狠狠握拳，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的痛苦，我能感觉的到。
但是，得到了这个，就要失去那些。
这就是我的选择。
如果说他追求的是过去的我的话——
“我说啊——你也够了吧。我要阻止你了。”
口中传出的话语带上了坚毅的情绪，不再只是冷冰冰的机械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是，如果你想让世界上的人都死光的话，那我就没法不管了。”
“来这里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我在意的人——”
“还是有几个的。”
如此宣告着，我张开了双翼，露出了骨爪。
“怎么可能……您又要，弃我而去吗？”即使已经被我如此宣战，少年依旧没有和我战斗的意思，他用痛苦与祈求的眼神望向了我——似乎在期待我回心转意。
但这是不可能的，从契约缔结的一刻开始，就无法回头了。
我也不想回头。
“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不过阻止你的意愿倒是真的。”我大声吼道，龙吟声响彻了天际。
倒在地面上的众人正在被蕾雅紧急治疗着，他不想和我打，我也不怎么着急。
“可是，这是没用的！太阳和月亮都已经消失了！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少年的语气急促了起来，他疯狂地想要反驳我的观点，“来我身边吧，我可以放过这几个人，只要你来——”
“那不可能。”我断然拒绝。
“为什么……”一瞬间，少年仿佛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
心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疼痛感，仿佛要把整个人都分成两半的那种痛觉。这不是因为少年的魅惑，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情。这很莫名其妙，但我也能够理解。
离我而去的那个“我”，对这家伙还是有眷恋的吧。
但我必须做个决断。
“早就觉得你精神有问题，现在才发现是你智商有问题——谁说只有日月才能发光的？”深吸了口气，这句冷酷无情的话语从我口中传出。
“什么——”少年的血红眼眸里，疯狂再度聚集起来，“你真的，真的，真的要这么做吗，妈妈！”
称呼变了吗。不过无所谓。
“老家伙们，别跳了！给我活动起来！”没有回答少年，我转身对着那七个还在天上跳舞的老家伙吼道。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使用魔法，没想到就要弄得这么大——这近乎全部的魔力倾泻出去，不知道我得睡个几年呢？
不过，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吧。
“是！”七个亡灵同时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声音。
“于终结处，亦是起始。”咒文从我口中一字字吐出。纯黑的魔力从我身上缓缓逸散出来，化作涓涓细流，向着无尽的高空缥缈而去。
“此为起始之时！”七个亡灵们大喊道！
“不，你不能！”少年发了疯似的朝我冲了过来，身后破碎的红月重新聚集，汇聚为一轮硕大的血月。
“拖住他！”还未恢复的王女又勉力举起了圣剑，倾尽全力怒吼道。
“我知道！”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爱瑞丝挣扎着站了起来，提起了密布着斑斑裂痕的断剑，张开了苍白的骨翼，在圣剑的辉光中，呐喊着迎了上去。
圣剑竟然在辅助亡灵……真是诡异的场景。
但我可没工夫欣赏。
“于死亡处，亦是重生。”我在念诵。
“此为重生之时！”亡灵们在呐喊。
“于永夜中，燃起星火。”我在念诵。
“此为光耀之时！”亡灵们在怒吼。
亡灵们的身影渐渐虚幻，它们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每个“人”的手中，一盏发着淡淡光彩的星灯正在凝聚。这些幽蓝的灯火——正如那日恩纳海姆的灯火一般明亮。
“吼——！！！碍事的虫子！”少年彻底发狂了。他已经不再注意矜持，疯狂地不择手段地攻击着每一个胆敢接近他的人。
“唔——！”
冰盾化作纷飞的碎片。
被莫大的力量弹飞出去的少女，狠狠砸入地面之中，随之，一道代表死亡的血红剑戟横空而来，却被严阵以待的王女用圣剑狠狠挑飞。
“艾伦，退下！”即使双臂都因为这一击变得血肉模糊，艾琳娜的眼中依旧燃烧着战意。
“切，到此为止了吗……交给您了，王女……大人。”被精灵少女卷起的旋风迅速带离了战场，魔法师少女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于幻象中，破茧而出！”我的嗓音开始沙哑。
“此为挣脱之时！”亡灵们的声音却越发洪亮。
“喵！”猫娘被一束血色的光芒击飞，下一个瞬间，一道血色的死棘便将她的身子狠狠钉在了大地之上。
“玲？！”将双剑舞动得密不透风的猫人猛地睁大了暗金色眼睛。
“不要分心！”王女的声音焦急地从地面传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一起去死吧——唔！”狂妄地笑着，进一步打算追击的少年却被白衣的亡灵少女逼退。
“你的对手是我！”
“可笑！”一爪将本就已经趋向崩溃的断剑击碎，少年轻蔑地捉住了少女纤细的身体，“你去死——唔!”
银月的光辉凭空而来，少年警觉地抽身飞退——少女冰冷的躯体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轻轻包裹了起来。
“你在看哪儿？我的傻妹妹？——顺便说，达斯桑你跑的太快了！”魔女轻佻的声音从空中响起，“你看，你姐夫也来了哦？”
我可没功夫回话。这是能慢下来的时候吗？
“……姐……我……”爱瑞丝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有什么话打完了再说！”艾琳娜有点愤怒地大喊道。
“于虚无中，触及真实。”我的嗓音开始虚弱。
“此为重构之时！”亡灵老者们的身影越发虚幻。
“啊——！！！你们都要去死！去死！去死！都是因为你们，都是因为你们，妈妈才——！！！”少年彻底疯狂了。
“你这臭样儿，达斯桑喜欢你才怪呢！”魔女游刃有余地躲闪着，还添油加醋地嘲讽着对方。
“放肆！”少年越发狂怒，发射的血光密密麻麻，却失去了准头。
“以我达斯马尔之名立誓！”我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倾听我王之声！”七位亡灵举起了双手，身影渐渐消失……
“我的力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血色的少年有点慌乱地吼道。
“好机会，他的力量衰减了！”爱瑞丝眼疾手快地冲了上去。
“不，那是陷阱！别去！”王女跺着脚惶急地喊道，“爱瑞丝！”
下一瞬间，无尽的血芒充溢了亡灵少女的四周。
“？！……姐，姐……”爱瑞丝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了如释重负的感情。
“爱瑞丝！爱瑞丝！”魔女的呐喊在空中回荡。
“注意头顶！”王女大喊道。
“唔！”条件反射地招架并没有效果，伊迪丝依旧被从天而降的少年击入了地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既然妈妈已经抛弃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这个世界就跟着我们，一起死吧！”癫狂的少年充血膨胀的双眼冲出了眼眶，无尽一般的鲜血从他的眼中流出。
“呜……这把剑的力量，快要用光了吗……”艾琳娜也有些坚持不住了。她狠狠咬着牙，举剑的手剧烈颤抖了起来，“还不行，还得坚持……”
“我将终结永恒，定立秩序，解开枷锁。”这是最后一句。我念诵的声音已经接近虚脱。
“赞颂我王之名！”诚挚的呐喊声中，七盏灯漂浮于空气中，而那七位亡灵……已经消失不见。
魂飞魄散。
“死吧！”无数的光芒贯穿了爱瑞丝的身体。
“咳咳咳，呵，可是你，已经阻止不了，黄昏大人了……”千疮百孔的白袍少女灿烂地笑道。
“我先杀了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和你那些同伴！”气急败坏地少年指向了摇摇欲倒的王女。
“呜——艾琳娜大人——！”在一旁接受治疗的艾伦拼命朝王女的方向跳去，想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光柱。
那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样下去，二人都要死的——
“艾伦！”
“砰——！”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哦。”
半空中，传来了另一位少年温柔的声音。
这是沁人心脾的温柔，是真正如冬日暖阳一般温和的笑容。
贝尔在半空中，轻轻挥手。
如灿阳一般的金光洒过，血色的光彩消失无踪。他轻轻接住了坠落的爱瑞丝，将一颗弦月样子的饰品，贴近了她的胸膛——
之后，少女沉沉睡去了，她的身体，也恢复如初。
“我王的大业，可不能以死人为开端哦。”贝尔温和地笑着，却毫不退让地站在了血色少年的面前。
他来的最慢，却也最及时。
“你这个卑贱的下人！”血色少年疯狂地冲了上来。
“真是口下不留情呢。”虽然这样说着，贝尔手下也毫不留情——他身边金色的光芒绽放，将那些红芒与剑戟尽数化为乌有。
“黄昏已尽，请为我点起星尘之灯吧！”我捧起了那七盏星灯，向贝尔送去，“圣子……原来就是这样的意义吗？”
“吾主圣明。我愿做您的持灯人。”身上金光骤然肆意绽放，将猝不及防的血色少年一举逼开，贝尔微笑着接过了这七盏小小的幽蓝灯火。
“贝尔卿，这样好吗？你才刚回来不久……”即使已经知道答案，我仍然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好的呢？”贝尔还是淡淡微笑着。
“王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你有你在意的人，我也有我在意的人呢。”
他一挥手，身子开始向无尽的苍穹升去。
“……一路走好。”
“谢谢您。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挺开心的，能再见她一面。”看着大坑中昏迷不醒的伊迪丝，贝尔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可惜了，最后呢，还是没能跟她说再见啊。”
狂吼的怪物少年徒劳地向着贝尔攻击着，力量却尽数被金光吸收——那是真正的太阳之光，他根本打不破这样的防线。
“你回不来了吗？”我又忍不住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如果说是回到大地上的话，我做不到。但如果说陪在她身边的话——”贝尔摇了摇头，又笑着点了点头。
“我会持着这七盏星灯，一直看着她的——当然，也在看着你哦，我王。”
“……再见了。”我回应道。
“有什么好再见的？我可是一直都在喏。倒是您啊，做下了这么逆天的事情，怕是要睡一会了哦？”
“嗯。我睡着的时候，就拜托你们了……我的朋友。”望着天空，我喃喃自语道。
一个小小的银色光团从远处飞来。
她是来的最晚的吗……这小家伙，一切都结束了才来。
不过也正好，让她做善后工作，可是最完美的了。
“一切归于最初……吗？可是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用最后的力量，我念诵了一句话。
刹那间，一把椅子在大地上浮现。
变了脸色的少年想要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些锁链已经将他彻底固定住了。
“薇希……我恐怕要……睡一会儿了呢。”
意识清醒的最后，我看见好像的是……
星空。
================第四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