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这个名字是那个自称是“爸爸”的人起的。
映月的“器官”是由一大片杂乱的管子连接的魔导器械,她的“身体”是充斥着液体的医疗舱,她对世界的一切了解都基于那个男人给自己读的书籍。
毕竟除了听他读书映月什么也作不了,除了听取声音与简单思考什么也作不到。
就连清醒的时间每天也只有两个时,但她每天醒来的时候男人都在…
只需要在脑海中呼唤他…
爸爸?
“我在,要继续吗?”
他会费尽心思为映月带来各种各样的书籍与他在世界的见闻,还会尽脑汁给映月解释颜色的意思,他固定每周为映月控制体内的魔力流。
那几个月很短,映月一直觉得渡过那段时光几乎是一眨眼的事。
当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器官时,她兴奋地睁开了眼睛。
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她想看看这个一直陪伴她的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
但…她只看见了医疗舱里莹蓝色的液体,还有隔着一块玻璃的广阔实验室…
他…在哪儿?
有一瞬间,映月发觉了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是他不在。
映月对这个世界第一次恐惧的认知是他没有在身边,听不到他的声音…
恐惧、不知所措与孤独包裹了她,她无法动弹,只能在煎敖中等待一分一秒的过去。
恐惧如同饥饿的狼,撕咬着她为数不多的精力,她昏昏欲睡却仍然不肯放弃,吊着一丝精神,害怕自己一睡过去便错过了他回来的时候,她笃定“爸爸”会回来。
这份漫长而又窒息的等待不知道持继了多久,直到实验室的门被打开,一个奇奇怪怪的铁罐头摇晃着走了进来。
映月看着这个铁罐头一步一步地走来,直到医疗舱前筋疲力尽地靠在医疗设备上,那份重量震得连医疗舱内的液体都晃动了两下。
铁罐头喘着粗气,手甲上亮起了一轮鹅黄色的光圈,缓慢地摆在了医疗舱的玻璃上。
映月感受到了那股过分熟悉的安全感。
我好想你…映月在心里想。
“我…也很想你…”那低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尽量铁罐头仍然在无比虚弱地喘着气,但那声音却是如何的平静而温柔。
原来他并没有对映月说过话,一直在用心灵与映月交流…
我等了你好久…好害怕…
“我不走,我在这…只要你想,多远我都会回来见你。”
当那一句承诺许下时,心安的感觉紧紧地将映月浸泡。
也许,誓言之美,不在它能对抗世事无常,而在于今生今世,有那么一瞬间,她曾经愿意相信它能。
映月能看见了,当铁罐头知道时的表现比她还要兴奋,抱着大把的漫画书给她看,声情并茂的念着人物的台词…
“胜利希望之剑!!!”铁罐头将漫画书举过头顶,向着不存在的敌人劈去。
“为了人类!我要战胜你!恶龙!”
他高声喊着《人族剑圣传》里的台词,像是在与敌人死战。
随着铁罐头为映月念的书越来越多,映月对世界的理解也越来越充分。
你为什么和别人长得不一样?
“这是我的盔甲…”
为什么你一直穿着盔甲?
“我要保护你,除了你…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等我长大…我也要保护你…
“好,我等你长大,我会一直等着。”
……
时光流逝如同湍急的河水,它在人们不经意间流去。从不停息,永不回溯。
一次又一次地魔力流引导,映月的身体逐渐稳定了下来,可以离开医疗舱了。
与想象中的自由不同,身体仿佛是别人的东西,从来不肯听她摆布,她连像正常人一样行走都作不到。她只能坐在轮椅上,在实验室里打转,就连扭头都无比困难,身体就像专门为了让她受罪而存在的。
她知道自己与同龄人根本不同,是个异类。甚至不能见到除了铁罐头以外的任何人。
铁罐头也不能时刻陪着她,这段一天到晚只有三小时左右的时间在她身边,连这段陪着她的铁罐头也开始走神了…
强烈的挫败感充斥着映月,她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暴戾、固执。
她操作着轮椅把实验室里自己能破坏的东西全部砸了个遍,作成了她在那段时间最有成就感的事——成功把实验室拆成了垃圾场。
“映月?”
“出去!!!”
这是那段时间发生频率最高的对话,映月简直像一头晕躁的小怪兽,对着靠近自己的铁罐头又敲又砸,什么也不肯吃,整天闷闷不乐,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几乎要把身体熬回医疗舱。
铁罐头见这种情况急得干上火,却又不懂映月在想什么,死活想不出解决方法…
就在他想要用尽方法哄映月开心时,仿佛上天要和他作对似的,铁罐头那两天似乎是有什么事需要远出,好几天不能回来。
铁罐头根本不放心任何人去照顾映月,也没办法带映月去,只能留她一个人待在实验室,只好千叮咛万嘱咐映月如何使用医疗舱…
但映月连听都不带听,甚至还动了要砸医疗舱的念头。
铁罐头只好搬了好几盆绿植进了实验室,还带来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的漫画,再三发誓自己一定会在三天之内回来。
在映月点头后便马不停蹄的离开了实验室。
…那堆漫画没筛选过,在其中不乏少儿不宜的十八禁读物,那些读物后来都被映月看完了,毕竟这些东西对她而言是相当的新奇。
她也好奇过两个生命是怎么将新的生命制造出来的,也想过自己和铁罐头之间是否也能制造生命,那个生命又会是怎么样的?
大概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原先铁罐头为了让映月改善心情而在轮椅上设定的散步程序启动了,载着映月在实验室的绿植堆中打转。绿植的花朵开得很美好,但映月的心情不美好。
被轮椅转着跑,在一堆绿色的东西中间,像个...治好了也会流口水的大聪明。
她砸坏了轮椅的魔导控制器,想让这东西停下。
然而轮椅却失控了,带着映月横冲直撞,扭出了实验室的大门在幽长的廊道中乱跑。
廊道中一开始还有白色的灯光,可随着她渐渐深入,光芒变得微弱,到最后只剩下暗淡的红色警示灯在闪烁。
失去控制的轮椅最后在一道门禁前停下,映月摁着它的魔导控制器,轮椅却一动不动,它彻底报废了。
“动啊…动啊…”映月不知所措地敲着轮椅,在暗红的灯影下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没有东西回应她,只有映月自己回声在空荡的走廊中回荡。
靠映月自己,即便爬到死,也不可能回到实验室了。
没有作用…眼下只有面前的门禁能尝试了…
映月费力地将手搭在了门禁的密码盘上。铁罐头的设备密码全部都是一样的,平时用的时候也不挡不避,映月对这串密码了然于心。
随着提示音响起,这里的门禁被打开了。映月将身体扭下了轮椅,摔在了地上。
清晰的痛感传来,但映月没有停下,而是拼尽全力四肢并用地向前爬去。
害怕…害怕…害怕…
这里是哪儿?这里好黑…他在哪儿?
酸涩的热气冲击着映月的鼻尖,眼泪从她的眼角涌出。
别怕…像实验室的呼叫器一样,这里一定也有方法联系他的…
“他,他说过…无论,多远都会回来,见我的…”映月安慰着自己,声音却止不住的抽泣。
可当映月从门口费尽了力气爬进去,在一片昏暗中抬头的那一刻……
彻骨的寒意穿透了她的心脏。
一片阴暗的,有限的可视范围中,立着数不清的医疗舱,医疗舱中…浸泡着各式的…“人”。
那些“人”…一动不动地“睡”在医疗舱里…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管子。
“实验品”这个词在映月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入侵者…歼灭…歼灭…”冰冷的机械音,与警报声同时响起,几道红光打在了映月身上。
爸爸…是假的…
他的一切都是…骗我的…
墙壁上缓缓伸出了魔导武器,对着映月开始了预热。空调的炮口对着她,冰冷的机械音反复念着“歼灭…歼灭…歼灭…”
我要保护你…
我…也想你…
我在…
映月脑中有关他的一切不断回放,一句句话不断汇聚。直到成为一道尖锐的鸣声。
一股巨量的魔力在刹那间由映月的体内爆发,魔力席卷了四周的一切,照耀的紫色幽光如同超新星爆发,圆球般的原力场吞噬了能接触到所有事物…
映月第一次使用魔力…是在他造就的绝望下…
当强光散去…
映月筋疲力尽地捡起了从损毁的医疗舱中掉落的玻璃碎片,看着被魔力碾成烂肉的实验体,将锐利的玻璃片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映月!!!”不远处传来了铁罐头撕心裂肺的喊声。
一颗折射晶石投射出了铁罐头的身影,他似乎在战场上,炮火与喊杀声同时在他身边炸开。
看见映月把玻璃片架在脖子,靠在一坨烂肉边,他心都要碎了。
“将军!血族的那群疯子围上来了!说要让魔族...”一道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突围!!!让二队突围!!”铁罐头向身边的人吼道。
“二队只剩一百…”
“废物!让三队一起!!!让九队压到南线,往死里顶!!”铁罐头发狂了一样,能把嗓子吼破。
映月注意到他的头盔破损了,从破碎的缝隙中能看到他布满血丝,熬得通红的眼睛。
“映月,给我四个小时,四个小时!我一定回来,求你了!给我四个小时,等我!”刚刚还愤怒嘶哑的声音此刻竟带着一丝哭腔,铁罐头身形颤抖,低声下气的哀求着映月。
“将军!二三队被劫了!”血族冲脸上来了!”
“我来带队!蠢货!引爆307!开火!!!”投影已经无法维持了,铁罐头的吼声也在最后一声“开火”中戛然而止。
最后一点声音也消失了,映月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无力地松开了手中的玻璃片,瘫靠在死寂的黑暗中…
铁罐头回来的方式很特殊。
他用刚换的躯体,戴上头盔一路手忙脚乱地冲到映月旁,脚把玻璃片踢得在地板上滑出了十几米,带着一身子医疗舱的莹蓝色液体紧紧抱住了映月。
当他松开了手刚要说话,就因为没有任何缓冲强行更换躯体后一点躯体稳定调节也不作导致的副作用冲出实验室吐了个昏天暗地。
“其实你是…我机械造人而诞生的…特例…”
“你骗我…”
“我创造了你,你的魔核是我用自己的魔力粹炼出来的…你的身体流淌着来自于我的魔力,对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是诞生在深渊里的希望,你的出生就已经站在魔族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无法到达的高度,你会成为一夜空群星的那一轮月亮。对于他们而言,你是救世主一样的存在。”
“你在骗我…那些…医疗舱里的…是失败品,特例只是有利用价值…”
“不是的!那些本来就是在无生命的前提下培育出来,你和那些东西不一样!那些医疗舱是培养我的备用身体的,不是什么实验的失败品。是我没有告诉你,是我的错…你不是什么实验品!”
后来映月才知道那一天远在死原边界与血族死战铁罐头在看到折射水晶后,放弃了原本的游击式战术,不要命的带着队伍冲进炮火中突围,毫不退让地与血族血战了十七个小时,最后那一具身体直接猝死在了战场上,在第十八个小时的时候在医疗舱复苏,一举轰碎了正在作身躯体稳定调节的医疗舱的玻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来跑来见自己。
那件事过后,为了让映月相信那救世主的说词,铁罐头将实验室移到居民区,不知道是用好处还是危胁,让那一条街的居民把明月当魔族的救世主来哄,演得真情实感,连不明所以的小孩都信以为真,以为这个紫色头发的瘦弱女孩真的有什么神力。
这下日子不得安宁了…...
“救世主大人,我打一天杂的工钱被一群混混抢走了。”傍晚,衣服破烂,满身泥泞的小孩跪在实验室的阁楼前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
“我不仅挨了一顿打,还弄丢了饭钱…”
二楼的窗户伸出了一只瘦弱的手,扔下了一小袋面包。
面包掉了小孩的头顶上。
魔族小孩哪见过面包这种食物,以为救世主显灵了,破涕为笑,连忙磕头道:“谢谢救世主大人!”
后抱着面包蹦蹦跳跳地跑了。
刚刚从云魔山脉战事脱身的铁罐头回来看见了这一幕,学着小孩的模样,跪在阁楼前虔诚的祈祷起来,完全没有在前线时的那幅冷血摸样。
“救世主大人,我也有愿望想要实现。”映月从窗户探出了头,看着铁罐头哭笑不得。
“将军,您这又是在作什么?”
“我想要我的映月早点长大,成为比她爸爸更厉害的人,早点给我接班。”铁罐头声情并茂,真诚地诉祷。
后来,映月长大了,也成为了比当时的铁罐头更厉害的人了…
其实,他那什么救世主的说词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映月完全听得出来他在闭着眼睛瞎扯,却并没有说破。
早在她看见这个半生戒马的男人在战场的火炮中哭着让自己等他四个小时的时候,映月就决定了不论多么拙劣的谎,哪怕是扯到天上去也要帮他圆上。
可是…我亲爱的第一个信徒啊…
那一天你让我等你四个小时,我却在昏暗的实验室里等了你一整天。
你说想要我早点长大,接替你的位置。可等到我长大时,你的记忆里却再也没有我的位置。
你是谁?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回答道
我是…你的爸爸。
爸爸是什么?
保护你长大,是见证你的成长,为你的一生抵挡风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