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零七分,当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冲进公司大厅时,电子打卡器上猩红的数字已经无情地定格。
我盯着那串数字,心脏微微下沉,这个月的全勤奖到底还是泡汤了。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放下包,就看见部门主管中村先生从他那个用磨砂玻璃隔开的独立办公室里探出身来,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我勾了勾手指。
“广田,来一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开放式办公区里同事们投来的目光——那是一种混合着同情、庆幸以及事不关己的微妙视线。
中村先生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茶香和某种廉价古龙水混合的味道,百叶窗半开着,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光亮的脑门上反射出一小块刺眼的光斑。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的陶瓷茶杯,吹了吹气,抿了一小口,“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它们正不自觉地绞着西装套裙的衣角:“因为……迟到了?”
“何止是迟到!”他的声音突然抬高了一个八度,茶杯“哐”一声重重落在实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几滴深褐色的茶水溅了出来,“你这个月已经迟到两次了!昨天公司还有那么多烂摊子没收拾完,你倒好,九点多就打卡下班了。广田,你才刚转正几天?就摆出这样的工作态度,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公司还怎么发展?”
我张了张嘴,一股解释的冲动涌到喉咙口,想告诉他昨晚我在派出所待到凌晨,因为目睹了一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而被警察盘问了一夜。
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难道他要是问起具体是发生了什么,我要说看见一个银发少女像切蛋糕一样把一个疑似瘾君子的人斩成两段,然后那尸体还化成了一滩烂泥?
这种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中村先生只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的懈怠编造拙劣的借口。
“公司最近业务量暴增,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候。”他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哒、哒、哒,每一声都敲在我的神经上,“你这样的表现,让我很难在接下来的绩效考核里给你评高分啊。这直接关系到你的奖金,甚至……去留问题。”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项目经理铃木小姐抱着一叠厚厚的文件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过于板正的黑色套装,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步伐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中村经理,这是您要的新项目的产品报告。”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人工智能合成的语音,将文件放在桌上时,动作精准得像预设好程序的机械臂。
我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她的肩膀时,呼吸猛地一滞——就在铃木小姐的肩膀周围,竟然飘浮着一层淡淡的、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的黑雾。
那雾气并不浓重,却让她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然而,中村先生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他的注意力全在文件上。
“广田?”中村先生不悦地提醒道,显然注意到了我的走神。
我赶紧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心也渗出了冷汗:“没、没什么……抱歉。”
铃木小姐放下文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就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接下来的训话又持续了将近半小时。
当我终于得以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工位时,出乎意料地,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委屈或愤怒。
学生时代早已练就了对这种说教的抗性,此刻,更让我在意的是刚才看到的异常景象。
我假装整理桌面上的文件,悄悄观察着斜对面的铃木小姐。
印象中的铃木小姐是个活泼甚至有点话痨的人,办公室里经常能听到她的爽朗笑声,打字也是著名的“二指禅”,速度慢且经常按错键。
但现在的她,正襟危坐地待在电脑前,十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而且节奏稳定得可怕,这完全不符合她平时的习惯。
总不能是周末报了个魔鬼打字速成班吧?
我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酸涩发胀的眼睛,再次聚焦望去时,那团诡异的黑雾……居然消失了。
难道真是我太累,加上昨晚的刺激,开始出现幻觉了?这也太可怕了。
午休时分,我和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佐藤坐在公司附近那家熟悉的连锁面馆里。
热汤的蒸汽不断上升,模糊了我的视野。
我犹豫再三,还是用筷子戳着碗里快要泡烂的叉烧,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那个,佐藤,你有没有觉得……铃木小姐今天好像有点怪怪的?”
佐藤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推了推她的黑框眼镜,想了想说:“怪?嗯……你这么一说,她今天回复邮件的速度确实快得离谱,而且邮件正文严谨得像法律条文。”
“不只是这个……”我斟酌着用词,尽量不显得太怪异,“你还有没有注意到其他方面”
佐藤放下筷子,关切地看向我。
“真理,你居然会主动关心别人?这不像你平时的风格啊。而且——”她指了指我的脸,“你的黑眼圈重得都跟熊猫一样了,脸色也很差,昨晚没睡好?要不要跟中村先生请个假,休息一天?”
“请假?”我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你看中村先生早上那架势,现在请假不是往枪口上撞吗?能安稳度过这个周末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的也是,”佐藤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筷子,“听说公司接了个大企业的重要订单,领导们都是严阵以待,压力山大。这个时候,谁都不敢掉链子啊。”
“毕竟,没人会跟钱过不去。”我低声附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公司办公楼的方向。
那团黑雾的事,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到底该不该,又该怎么问出口呢?
下午的工作依旧繁重,各种待处理的邮件和系统警报蜂拥而至。
虽然被如山的事务淹没,但我眼角的余光始终有意无意地锁定着铃木小姐。
她处理工作的方式越来越透着一股非人的精准——检索数据、撰写报告、回应咨询,每一个步骤都高效得可怕,几乎是零失误。
当客服部的同事过来询问项目进度时,她给出的回答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堪称完美,但那语调却始终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和情绪起伏。
听着她那毫无波澜的应答,我的手心再次渗出了冷汗。
这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会一边工作一边偷偷刷购物网站、会和大家一起凑单点奶茶、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的铃木小姐。
她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可是,我毫无头绪,也无法向任何人求证。
终于熬到了下班时间。
按照铃木小姐以往雷打不动的习惯,六点整她一定会像害怕魔法消失的灰姑娘一样,准时起身、收拾东西、迅速消失。
但今天,她却反常地待在自己的工位上,不慌不忙地整理着桌面,将每一支笔、每一个文件夹都归置得井井有条。
甚至当有同事在这个时间点上前询问工作事宜时,她也依然用那种机械般的、精准却毫无热情的语气给予了详细的解答。
当她最终拿起手提包,经过我的工位时,我屏住了呼吸,假装低头整理东西,却用尽全力去感知——那团黑雾不仅依然存在,甚至比早上我看到时更加浓郁了几分,像一团粘稠的阴影缠绕在她周身。
而周围正在收拾东西、互相道别的同事们,依旧谈笑风生,对此毫无察觉,仿佛那团诡异的黑雾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视野里。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结论,重重地砸进我的脑海:看来,只有我能看见这诡异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