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真相……」老执政官摇摇头，花白又稀疏的眉毛微抖:「什么真相?离岛多年来一直是开放式的实验场?每年医疗体系都会报告远超本土的奇异遗传性疾病?何议员你认为南岛人真的想听到这样的‘真相’?」
他摊开双手:「对，真相就是真相。无法否认，离岛实际是本土的半殖民地、原料工厂、倾销市场，南岛人辛勤劳动，好让本土像议员这样的大人物可以享尽世界珍奇，就算品尝奢侈海鲜，也只需高高在上的一句‘还不错’，你认为他们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你真的打算揭开这虚伪的天空?那到底有什么好处?」
初见时笑脸迎人的豪爽劲不见踪影，连珠炮般质问的安德鲁老脸上的皱纹紧绷，眯起的双眸尖锐地盯向老青年。
何少云眉头挑起，澜清双眸毫不退让地和执政官目光交缠。
那就是我来南岛的原因!
心里怒吼一声，何少云胸口腾地一凸，还好飘窗外拂进的夜风让他略微冷静下来。
果然，真不能看小这头老狐狸───三两句就被挑起火气，何少云瞟了瞟旁边的安德鲁，尽管看上去只是个糟老头，但毕竟是在政治圈打滚了几十年的老油条，绝不能掉以轻心。
「联邦对离岛施加的税负确实沉重，但本土的平民百性承受着更重的负担，也只拥有更小的权益……」
「是啊，永无止境的战争重压……」安德鲁看着何少云表情回复平静，老脸上绷紧的皱纹泛开，重新回到眯眯笑的模样。
「然而，难道我们离岛人就对守护人类世界一点贡献也没有吗?只是坐享你们本土人鲜血换来的安稳?何议员，你的年纪应该也记得三十年前的大战吧?」
「嗯，第十一次伊斯坦堡防卫战……」
「但以议员的年纪，当时应该还小，你可能不清楚那时候人类的绝望……六位魔王中史无前例地有四位一起苏醒，那时所有人都说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南岛自然也不例外。当然在我们这里，宣传上是与旧欧大陆的叛乱者交战。那时候，我儿子刚成人，事业也正蒸蒸日上……」
安德鲁停了停，双眸流露缅怀之色，也只有这种时候，满头的白发才会提醒旁人，眼前的老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末日降临，谁也逃不了。离岛在联邦的呼吁下，同样全力投入战备，几乎所有人都放下了自己的工作，集中所有力量生产军用物质与补给……哈，我当时也卸下政府的职务，记得是去了修车……」
他浑浊的双眼眨动，比了个扭板手的动作，稍微滑稽。
「说起来，那或许是我一生干过最有意义的工作呢!哈哈……」
自嘲又幽默地大笑，在官场里打滚了半辈子的执政官摇摇头，望着何少云，有点自豪地昂起首:「我们南岛人拚尽了全力，物资、军备、食物，源源不绝地运向北面，全都是从我们口边挤出来的……战争打了快两年，那时候，南岛每天都有人饿死，但每一个人依然无怨无悔的咬牙紧持……」
他略微停下，双目有点失神，仿佛当年那一幕幕依然在老人的脑海萦回不休。
「我就亲眼看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在工厂的余料堆中挖寻还能用的零件铁料。满身油污，双手被割得血淋淋，但孩子们还是满脸欢笑地捧着找到的‘宝物’送到军方设在工厂的后勤所，仿佛那样就能为战争贡献一分力量。等他们拿到少得可怜的工钱后，不是去买食物充饥，而是雀跃地投到募捐箱，相互间还彼此较劲，谁要是投得少了，就是孬种!」
似乎是触及曾经的情亿，不意浮起的花瓣让之前雄辩能言的老人也为之失声……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从前没有，今后或许也不会再出现……」
喃喃细声，安德鲁似自语似继言地吐声。他略微沉默后，望向何少云。
「何议员，我的意思是，我们南岛人也曾为战争有所贡献，我不是说我们能比得上真正浴血沙场的军人，但我们真的尽了全力……实际上，南岛人也投身了战场。战争的最后阶段……最危险的阶段，联邦也终于窘迫到在离岛募兵。一万五千南岛人，完全没有战斗经验，接受几天几乎可以忽略的训练后，便以佣兵团的名义投身血肉战场……」
他忽地停下，阴影交错的脸庞幽深。
「……我的儿子也在里面。」
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何少云神色一楞，他像想起什么般张张嘴，但看着双眸迷朦，沉醉在回忆中的老人，却又把话言噎了回去。
「明明是瞒着我偷去的，可刚开始时，那混小子还大惊小怪地寄信回来……今天到了那，明天会去那，简直像是个郊游的中学生，当然很快便变得沉默，想来是体验了真正战争的残酷后，被吓傻了……」
恨铁不成钢地撇撇嘴，安德鲁深深呼吸，嗓音慢慢低落。
「大概没有比那时候的我更希望战争尽快获胜，我的儿子能平安能家……然而，接下来的结局，何议员你也清楚得很……」
何少云张开嘴，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老执政官干脆帮他回答:「核武，人类最终极的杀戮武器，没有落到敌人头上，反而落在舍生忘死战斗的自已人头顶。然后，澎!」
他吐气发声，双手合起再摊开，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
「嘛，我不可能亲眼目睹，只能这样想象……一万五千名南岛小伙，加上所有离岛雇佣兵那就是七万九千人，就这样没了!什么也没有了，尸体，遗物，活着的所有痕迹，全没了。他们活生生的踏上本土，没有死在敌人手中，反而被自家指挥官当成弃卒消灭，再也无法回到故乡，回到家人身旁……」
何少云迎着老人似嘲似笑的目光，无意识地舔舔嘴唇。他姆指摩娑鼻尖，默然片刻才开口:「一百九十二万人……」
「嗯?」
「本土军人在最后核武覆盖打击下的牺牲者……」
「七百六十五万人……」
房间内原本像个透明人的第三者唐兀的发言让四目对视的何少云和安德鲁惊讶地回头，倚着房门的秘书小姐抱着鼓起的胸脯，冷冷地继续接上:「严格来说，算不上人，但同样死在那场战役里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