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摇曳，散发着霉味的三层公寓楼单间里，有一个苍老的生命即将迎来他的终点。
他面朝窗户侧躺着，让身体如婴儿般蜷缩，然而这个姿势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暖意，冬天的寒风就像无数把手术刀，深深扎进他骨与肉的缝隙中，将它们仔细切分。
他今年69岁。
50年前，他在一条小巷的垃圾堆里苏醒，身无分文，没有19岁之前的记忆……和这样的终点也算是首尾呼应。
老人静静望着窗外。
……星空。
尽管这座殖民地的雨从他记事起就没停过，但人造卫星上本就没有天气之说，透过雨幕，在废坑星的天顶之下仍能看到星空。
对了，今夜是城市拉闸节电的时间段，没了光污染，星空恰好呈现了出来。
城市的星空，已经多久没有看见过了？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星空，老人早已枯萎的内心深处竟生发出一丝喜悦与感动来。
啊，死而无憾了——
就这样，在自然奥秘的怀抱中，他缓缓闭上双眼，任由疲惫的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黑暗……
为什么还没沉入黑暗？
老人再度睁开眼睛。
窗台上坐着一个人。
“晚上好？”
那人说道。
披着月光的那道身影，有一种和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氛，看起来诡异而美丽，但那盘踞的动作却毁了一切，像是翻过阳台来找他聊天的邻居一般。
他哪来的邻居？
就在这时，窗台上的人转头看向了他。
——时间仿佛都为之静止了一瞬。
绸缎般的银丝，玲珑的五官，以及……
摄人心魄的赤红双眸。
在昏暗的夜色中，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人造太阳。
“你，是……”
“我为兑现51年前与你的约定而来。”那女孩说道。
51年前……51年前？！
他的记忆从19岁方始，此人是他失忆前认识的人？那她又怎会如此年轻？
老人权当她是开了个玩笑，不再理会了。
“你看，我当时就说你肯定不会信，你还说让我多等等就信了。好吧，其实我对这个转生过程还挺好奇的，上次去了趟厕所竟然正好错过了，就像那个传奇的沥青滴定实验一样……这次我要一直盯着看。”
女孩自顾自地说道。
老人觉得有点吵闹了，紧紧闭上双眼。但紧接着，他察觉到了从身体深处浮现的某种异样感。
热量。
有热量自他体内生出。
刚才还冷到快要上天堂，现在却突然像掉进了地狱油锅一样，身体从内而外散发出难以忍受的剧烈热量，而且范围还越来越大，从腹部扩散到了四肢百骸。
“——哦，开始了。这时候我应该……对了，要用宁神术让你保持清醒。”
“什、么……”
“那就天语宁神术。”
——？！
一道魔力流席卷过他的身体。
明明体内的灼烧快要让他痛苦得晕过去，精神却像泡进了冬天的冷水中，思维变得无比清晰——迈入暮年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清醒过了！
身体中每个细胞都在尖叫，在撕裂和重组的循环中带来此起彼伏的崭新疼痛。
那不是单纯的感官刺激，而是像有一团火在他的体内肆虐，左冲右突，伸出火舌舔舐着他的内脏，将它们烤至金黄。
“不，求求你让我晕过去！求求你——”
罪魁祸首的神秘女孩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走到老人枕边，俯下身子，在他耳边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
“听好了，你的名字是法艾·格林菲尔德。51年前，40周目的你在离别时拜托了我，要我带新生的你去看看这个世界。”
法艾。法艾·格林菲尔德。确实是他的名字，但这个女孩怎么会知道——
“我是守信用的，只是没想到你41周目变成了一个蜗居在小殖民星里的平凡男人，真是让我好找啊。整整找了51年，转眼间这周目都要过去了。不过这样也好，用重置一新的身体更能体会到旅行的乐趣。”
41周目？
找了51年？
重置的身体？
她到底在说什么？
“那么——晚安，法艾先生。”
——这些问题没能问出口，也没能得到答案，下一刻，老人的意识在肉体的极度痛苦中彻底断线。
…………
……还活着。
重新取回意识，然后是身体的控制权，仿佛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了。
“……？”
法艾睁开酸涩的双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蹲在床边兴致勃勃观察着自己的少女。
“You are finally awake……”
她拿腔拿调地说了一句英文。
“……咳！”
法艾想要质问她对自己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但是喉咙很干，说不出话。
“你最好先休息一会儿。我帮你倒点水，拿点吃的来……还有镜子。”
……好像还挺友善的。
不，等一等，不能被这怀柔之术迷惑！就是这个人害自己被地狱火焰灼烧的，现在却装成了发现独居老人生病的热心邻家！
话说回来，镜子？
银发少女没有离开房间去找她说的那些东西，而是直接朝空气伸出手，就变魔术似的凭空摸出一个水壶，扒开法艾的嘴往里面倒。
“唔、呜咕？！”
差点呛到！
这人根本不会照顾别人啊！
但是勉强喝下一大口水之后，法艾确实获得了说话的力气，开口道：“你到底是……”
与此同时，银发少女终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把镜子找了出来，竖在了法艾面前。
……镜子里面，有一位少女。
纤细的身躯被尺寸过大的破衬衫罩着，松松垮垮地露出牛奶般白皙的双肩，一头青丝在月光下折射着光芒。
精致的脸庞上写满了呆滞，恰好和法艾此时的情绪同步。
嗯……
稍等一下。
“啊啊啊啊啊？！”
银发少女听到法艾的惨叫，没良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好！我等的就是这种反应！”
“为什么？！我？！”
“反应这么激烈，就说明你还有之前的记忆吧？41周目的。”
“我明明是……”
法艾不敢置信地抹开纷乱的刘海，对着自己的手掌捏捏掐掐，所有触感都在告诉她这具身体就属于自己。
银发少女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把镜子又变魔术一样收了回去：“身体虚弱随时死掉都不奇怪的老头子，和年轻健康的美少女，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法艾用陌生的清冷嗓音问道。
“又不是我干的。”
“你糊弄鬼呢？我知道了，这里就是地狱吧。竟然还特意弄成我家的样子来迷惑我，你们恶魔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银发少女闻言，怀念地笑了笑。
“恶魔……好久没被人这么叫过了。”
她自来熟地在法艾床边坐下，又凭空摸出一根提拉米苏味棒棒糖，这次没有直接塞进法艾嘴里，而是好好放在了她面前的被单上。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兽群的放牧者、开辟的预言者，司掌无与无限之光的深红魔王……”她絮絮叨叨地念了一串，最后突然把脸凑近，提高音量说道：
“——莉姆莉尔·德·芬希。”
“又是‘兽群’又是‘魔王’，你果然是？！”
法艾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但思维却像返老还童一样，前所未有地活跃和清楚——而且变得更加情绪化了。
如果是她之前那个暮年的精神状态，别说像这样大声质问莉姆莉尔了，可能看到镜子的时候就彻底陷入呆滞了吧？
“我都说过了，我是被以前的你拜托，来带你去看看世界的——还是说，你不亲眼看到，就不会相信呢？那这边也有更简单的说明方式。”
莉姆莉尔俯下身子，左臂从法艾后背和床单之间的缝隙穿过，右臂则笼住她的双腿，轻松地把她抱了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儿啦。”
“？！”
挣脱不了——是自己的力气变小了吗？还是这个疑似恶魔的神秘少女真的有超越常人的力量？
莉姆莉尔把法艾倒着扛在肩上，穿着靴子的双脚直接踩在床单上，爱干净的法艾见状不禁发出小小的哀鸣——然后她就跨过窗台，径直跳了出去。
“啊……”
从三楼的窗户跳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浮空术。”
——下坠停止了。
法艾战战兢兢地向下看去，只见莉姆莉尔的双脚随意地搭在空中，没有踩着任何物体；向上看去，也没有挂着安全绳——何况灿烂广阔的星空不似伪物，即使有安全绳也没有支点可以拴住两人。
更显而易见的事情是，在两人周围，雨幕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隔开，无法淋湿她们分毫。
“魔法……”
法艾听说过魔法，但对于她这种一辈子窝在乡下行星，连星门航道都没坐过的土鳖来说，确实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接着，两人就朝上方坠落而去。
“啊？”
刹那间，星光流转。
殖民星普朗克-V的前身是矿业星球，生活区则是在近地轨道上建造的星环空间站，俗称「环世界」。
头顶是废弃的行星残骸，脚下是稀疏的自宅发电照明。从两侧涌入的银河之光簇拥着她们，在无法控制的坠落的失重感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如梦境般朦胧，璀璨明亮而又变幻不息。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行了吧！不要再飞了我恐高啊啊啊！”
于是坠落瞬间停止。
“果然，现实拷打才是最方便最有用的。”
“求你别折腾我了，行行好放我回去睡觉吧，我只想逃避这种现实……”
“我拒绝。从这个高度看，你们这个巢都世界搞得挺好的，除了天天下雨湿度太高之外，生活质量意外不错，可惜还是比不上我家。”
“你家是？”
“地球。”
法艾听得愣神，腿也不蹬了，手也不拍了：
“地球？那颗人类起源之星，传说中的伊甸园——不是早已毁灭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