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朗克-V的人造太阳围绕着环世界内侧轨道匀速旋转。
当它来到头顶时，透过窸窸窣窣永无止歇的雨幕，将装饰性的光芒投映在人造区块的地表，就是第二天的早上。
唤醒法艾的是一阵重油重盐的蛋白质香味。
自己是如何接受了莉姆莉尔的说辞，又是何时回到那间教师公寓里，重新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法艾已经记不清楚了。
年轻的身体睡一觉就能满血复活，这种感觉已经随着庸碌迷茫的青年时期一去不返，事到如今就像隔着层毛玻璃般看不真切。
……不真切。
首先还是闯入视野的长发更不真切吧。
脖子蹭得好痒。
法艾觉得自己的睡姿已经很规矩了，结果一觉醒来还是这个样子。
“莉姆莉尔——！”
…………
厨房锅铲动静如故。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的记忆太过刺激了，冷却之后变得有点模糊，但是关于莉姆莉尔这个人表现出的性格还是有基本印象的……
她不在床边饶有兴致地观察法艾起床，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竟然还做早饭，总不能一夜过去就从良了，变成了从天而降并且不知怎地就爱上了她的侍奉机器人？
法艾只能自己起身，伸展着有些陌生、又有些酸痛的新生的四肢，随意抓到一件衬衫。以前的衬衫有点太大了，直接披在身上有点少儿不宜的意思，而且好几天没洗，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看来嗅觉也变灵敏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发问：“你真就这么住下了？这儿可没有第二张床给——”
法艾的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厨房里的那个身影，并不是昨晚的少女。
背影虽然很相似，但有决定性的不同，比如昨晚那位是一头银发，而现在这个自作主张穿上了她的围裙开始做早饭的家伙，则是再普通不过的黑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加模糊的感觉——一种光是站在那里就会散发出来的气场。如果说莉姆莉尔是超凡脱俗、改邪归正（本人似乎是这么说的）的“恶魔领主”，举手投足尽管轻佻却有潜藏的威仪，那这个人就是邻家小妹级别。
邻家小妹有什么不好呢？又亲切，又……
“牛排马上煎熟了，先坐吧。”她头也不回。
“不是，您哪位啊？”法艾坚持问道。
“……”
“……”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
“奇怪。”
神秘少女停下锅铲，把煎蛋和人造肉牛排分装好端到餐桌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法艾走过来。她有着比起同龄女生来说略微高挑的身长，柔顺的长发没有特意做发型，只用三根发卡把左边的刘海收到了鬓角。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不认识我？我是你远房的侄女莉姆莉尔啊。”
“常识而言，如果法艾·格林菲尔德老先生和一位自称远房亲戚的年轻女孩关系密切，甚至要对方到家里帮忙做早饭，恐怕是必须去警局解释的情况。”
平心而论啊，法艾觉得自己虽然没有所谓长辈的架子，但为人处世方面还是比较靠谱的，退休前在学校里属于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了，或许是自小独立生活半强迫地培养了她镇定从容的性格……昨晚的连续失态不算。
但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太邪门了？
侄女？她孑然一身，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侄女？而且还和昨晚那个谁重名了……你们连假名都不愿意多取一个吗？
只见少女在刘海侧边的十字星形发卡上敲了敲。
“？”
“奇怪，怎么失灵了？”
少女露出了有点烦躁的表情，像修理闪着雪花点的老电视一样用力敲打着发卡，连着头盖骨都发出了咚咚声。
“你在搞什么鬼？”
“号称‘友谊的魔法’的最新款模因干扰装置，能让人毫无障碍地融入当地生活。为什么对你没用？你不应该已经被我催眠，认为我是你的侄女了吗？”
法艾瞠目结舌：“这话是能对我说出来的吗？”
友谊的魔法？
你们太空居民就是这么交朋友的？连催眠都来了……下一步是不是要拐卖人口了？
“算了，没用就没用吧，”少女很快放弃了，“赶紧来吃早饭，吃完后咱们就动身。”
“去哪里？”
“先去仙后27修一下我的装备和飞船。”
“——拐卖人口啊！”
莉姆莉尔（自称）已经开始切自己那块牛排了。
她先切下了硬币大小的一块送进嘴里试味道，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社交能量条也因为这口食物而终于回了一截似的，老气横秋地叹口气解释道：
“你昨晚碰到的那个，那是我妈。”
“……啊？”
“她在整个银河系神出鬼没，莉姆莉尔是她的常用假名之一，传承给我之后，就变成了我工作证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代号，希望你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好的，对不起……”
为什么我要道歉？法艾怔住了。
她愣愣地在莉姆莉尔对面坐下，愣愣地拿起刀叉，愣愣地切牛排。
莉姆莉尔再度开口：“我是想和你交朋友的，所以对于行程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说。”
“行程……为什么你们，呃，母女俩，一定要带我离开普朗克-V？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啊。虽然现在的模样没法去工作，不过我退休金还有剩不少，存款坚持到这个身体成年也是没问题的……”
“你不想走，当然也可以咯。我完全尊重你的决定。”莉姆莉尔道。
“而且……欸？你同意了？”
“有什么不好同意的。本来‘带你看看世界’这个任务就是你上辈子向我妈提的愿望，纯粹的志愿服务，你现在自己取消申请，我也省事。”
“哦，好……”
……上辈子的愿望。
体验了一次梦幻般的“转生”，法艾也不禁从常理推论，自己会不会在更早之前还经历过其他人生，只是那些轮回没有莉姆莉尔（的妈）在旁看护，记忆没能保留下来，就像晨起的梦境般消散在了时间里。
那个人昨晚说，她光是寻找转生后走丢的法艾，就找了整整五十年……
现在回想她的表情，却想不起是否带着寂寞或怜爱的弧度了。
“对她来说，40周目的你是很重要的朋友。从头再来的你还是不是你呢？当然，你还是法艾；可是，法艾已经不是法艾了。”
“我当然是……”
“所以，对她来说——那就等同于朋友临终的请求。”
“……！”
“我妈这个人啊，相当固执，总是给我们制造麻烦。我倒是觉得，不应该用以前某个法艾的行为和遗愿来限制如今的你啦。所以我会尊重你的决定，当真不想离开的话，我稍作休息就自己回去了。”
“谢谢你。”
不用被拐卖了，这位莉姆莉尔可比她妈好说话多了，法艾暗自松了口气。
两人分别解决了自己的早餐。莉姆莉尔把盘子收进水槽，拧了一下水龙头却没有液体涌出，疑惑地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法艾。
“上午限水，就放那吧。”
“明明外面都在一刻不停地下雨？”
“我有什么办法，规定如此。”
莉姆莉尔撇了撇嘴，欲言又止。
她把围裙好好挂在原本的钩子上，突然提议道：
“那你带我去看看这个星球吧。”
“啊？”
“我来的时候，只感觉这块殖民地又老旧又潮湿，明明一直在下雨，却还是到处都弥漫着煤烟味，简直一无是处。但你既然不愿离开，就说明这里有着让你非常留恋的东西存在吧？我想看一看，究竟是什么比星空更有吸引力。”
“…………”
非常留恋的东西？
那种东西，存在吗？
莉姆莉尔已经开始穿鞋了，法艾倒先怀疑起了自己。
“那、那就先带你去看看我当了三十年老师的Side2实验中学吧。然后是我最推荐的一家拉面店，还有一个可以看风景的好地方……”
“好~”
莉姆莉尔微微翘起嘴角，那应该是她表示期待的表情。
法艾从鞋柜最上层一堆伞里找出一把塞进她怀里。
“几十把伞怎么都是一个样？黑不溜秋的。”
“挡个雨而已，搞那么多花样干什么……走吧。”
两支黑色的小花盛开在教师公寓的玄关处，随后没入雨中。
人造卫星之上，除了专门的农业区块，其他地方连一撮泥土都没有。但是脚下的金属地面早已在长年累月的雨水冲灌下生了锈，又被来往的行人踩踏、车轮碾过，剥落的大量铁红色锈末混杂在雨水里，形成了类似泥土的烦人渣滓。
莉姆莉尔用脚尖磨着一坨铁屑，道：“我是个葬仪师。”
“殡仪馆？”
“性质差不多吧。工作内容是拜访业已毁灭的星球，追溯他们的历史、了解他们的临终愿望，记录下来。偶尔任务轻松了，也会去那种还剩一口气的星球，那些地方的居民虽然大多惶惶终日，但好歹还是活人，可以直接问。”
“……”
“正因如此，我明白亡魂的重量。”
在抬起的伞檐之下，那双同样赤红的眼眸闪烁着温柔而知性的光辉。
“我不愿另一个法艾的临终愿望捆绑你，让你成为替她去看、替她去活的傀儡，而是想听听你的选择。说实话，你要是不加思考乖乖跟我走，我反而会当作加班一样应付过去吧。这不是激将的话术，而是我真心的想法。”
“……谢谢。”
在紧随其后到来的沉默之中，两人只是并伞走在雨幕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