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2实验中学。
这座新式学校的教学楼建在一座购物广场顶上，实验楼建在教学楼顶上，操场又建在实验楼顶上，如此层层叠罗汉的结构在普朗克-V环世界并不罕见。
紧贴着学校北边墙体的另一栋建筑物，比操场略高的楼层，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窗口出现。
“你是你妈的女儿，那怎么连个浮空术都不会？她昨晚可是带我飞上天去看了星星的。”
法艾抱着手臂神色不善地吐槽道。
她已经看出来了，莉姆莉尔初见的从容与职业素养只有大概一半是真的，剩下一半则是虚张声势，于是她迅速夺回了对话中的主权。
“不会就是不会，怎么学都不会。”
然而莉姆莉尔根本不为所动，在脸皮厚这一点上还是出乎了法艾的预料。
“你在宇宙间行走，就没有个一招两式傍身？”
“有，但在这儿没用。比起如何炫酷地砸坑，还是旅行中的实用技能比较重要。”
莉姆莉尔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根麻绳，绑在楼梯扶手上。
然后她推开窗户，迎着飘进来的雨丝，把麻绳另一头抛了出去。
“我们从这儿索降下去。”
“……等一下。”
“怎么了？”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法艾看了看粗糙的绳子，又看了看自己细皮嫩肉的一双小手，好像已经窥视到了手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未来，忙不迭推脱道。
“我说带你来看看学校，只是参观，参观而已。因为教职员证对不上号被门卫拦下来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有点遗憾，但本来也不是非看不可吧？”
“非看不可。”
呃，节选自“也不是非看不可”？法艾对她的坚持感到愕然，说不出话了。
“安心，我带了毛巾。”
“毛巾？”
“你家浴室的毛巾。”
莉姆莉尔提起上衣下摆，露出当成腰带系在柳腰上的两条毛巾。
“……为什么？”
“星际旅行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舒适的毛巾。无论是用来擦干身体还是驱赶敌人都有妙用——将来你会有很多机会感谢它的存在。”
少女解下那条眼熟的米色毛巾，郑重其事地双手递过来。剩下的一条法艾没见过，大概是她自己的吧。
法艾接过微湿的毛巾，呆立原地。
她感到来之不易的主动权正在从掌心迅速溜走，如同不息的雨，如同昨晚一样。
“我说过，我是独当一面的职业葬仪师——”
莉姆莉尔用自己的毛巾在绳索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就这样爬上窗台。
她的乌黑长发在风雨中飞扬、而后被打湿，沾在额头和鬓角，动作活像是看了动画片后拿着雨伞就想往窗外跳的小孩（这种事情在盛产雨伞的普朗克-V每年都会发生），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种对职业的自豪。
“在我走过的星球中，有拒不相信重大灾害预测中心传达的末日预言，对调查队宣泄武力的；有晚期环境已经恶劣到难以落脚，更无法展开勘测的；有心死疯狂后集体做出匪夷所思举动，惹出巨大麻烦的……”
她拽了一下毛巾，朝法艾露出一个无畏的美丽笑容。
“它们都成了过去式，成了我的绩效和年终奖，残骸则是在文明博物馆中得到妥善安置。”
“你……”
“就是、这么回事儿啦。”
莉姆莉尔一脚蹬在外墙上，整个人被重力所捕获，向下方的操场顶棚极速滑去。
“等等——！”
法艾下意识探出头，后脖颈暴露在室外，立刻被灌进了冰冷的雨水。
只见莉姆莉尔沿着绳索和雨滴一同轻盈地滑落，就像是乘着海浪的冲浪手，电影里跳帮入场的海盗，在屋顶站稳脚跟后，就仰头望向法艾，挥手呼唤：
“来！”
法艾大惊失色：“来你个鬼啊！你自己逛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这不是你推荐的地方吗——？”莉姆莉尔扯着嗓子喊道。
“也没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啊！费这么大劲，就像是——”
……就像什么？
法艾的头脑并不愚笨，不如说能从一介失忆的流浪者成长为得到承认和尊重的中学老师，她可以坦然地说自己是相当聪明机灵……
不对劲。相当不对劲。
莉姆莉尔表现得太执着了。
明明一开始对“主要任务”的法艾都爱搭不理，随便她来不来，却对一座卫星城市中平平无奇的学校这么感兴趣吗？
结合莉姆莉尔对自身职业的介绍，法艾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就像是、再也不能来第二次了一样？”
……【偶尔任务轻松了，也会去那种还剩一口气的星球】。
从惶惶不可终日的居民口中收集一些关于文明的痕迹和证言，与残骸一同归档在银河系的博物馆里，供后人观览——
“莉姆莉尔，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们的普朗克-V，还剩多久寿命？”
…………
“按你们的计时系统来算，大约一天。”
莉姆莉尔重新撑起了伞，从涤纶布下传出的声音平淡如水。
对于即将毁灭的星球的居民而言，善良的谎言毫无用处，因此职业葬仪师奉行着一套“你不问我就不说”的真诚话术；而毁灭前夕的景象，她已见过无数次了。
但落在法艾耳中，那确实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早已司空见惯的枯燥日常和潮湿空气，都像宇宙初生的暴涨般旋转着崩溃、远离开去，刹那间整个世界只剩一片死寂。
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如同锈蚀的机械：“是……什么原因？”
“过度采掘导致地核崩溃，在数百年后的今天终于达到了爆发的临界点。混乱的引力将会撕碎你们的环世界，和星球残骸一起变成飘浮在轨道上的宇宙垃圾。”
“还有办法挽救吗？”
“没有。这种崩溃的趋势已经在平静外表下积累至今，一旦表现出迹象，没有徒手捏制星球的伟力就不可能阻止它真正发生。”
……那七百万常住居民怎么办？
法艾张了张嘴，却没能问出这个问题，因为她已经自己得出了答案。
普朗克-V位于银河系南部比较偏僻的一角，附近没有文明可以接纳七百万之多的难民，而依托星球建造的老旧殖民卫星，更没有脱离星体独自维持的能力。
他们就像是坐在一艘还有十分钟就要沉没的巨轮上，放眼四周，只有冰山和漆黑如墨的海洋，再也没有人类世界的光芒。
逃生艇？采矿船已经几百年没有来过，而以穷人居多的普朗克-V的私人飞船持有量约等于零，整颗行星只有一班星际城镇公交连通外界，一个月一趟，上周刚走。
只有莉姆莉尔的声音，依然回响在她耳边：“这种事时有发生。「大崩落」是不可逆转的整体方向，仅在上个标准年中，就有5个文明迈向虚无之境。”
雨水从法艾的脸庞滑落，在俊俏的下巴处凝聚成大颗的水珠，轻微的失温让她双颊泛起红晕，脑子也晕乎乎的。
莉姆莉尔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既然我来了——”
法艾霎时松了口气，大喜道：“你有办法拯救这颗星球？”
“至少会有人记住他们。”
…………
“啊？”
“宇宙没有义务让你理解。”
莉姆莉尔点了点脚尖，催促她：“快点下来，我们还有时间带一点值得纪念的东西走。”
法艾别无选择，只能效仿她的操作，用毛巾做了一个简单的缓冲装置，另一只手徒劳地举着伞，磕磕绊绊地从窗口滑到了实验中学的屋顶。
“哎？！”
落地的时候脚下打滑，差点摔下去。
莉姆莉尔在旁边一把搂住她，两人隔着微微打湿的衣服紧贴在一起。
在这个距离，法艾才发现自己的新身体好像相当矮小，明明目测莉姆莉尔也就一米六多点的样子，这个状态下竟然能用胸口接住她的脑袋！
“你有一米五吗？”莉姆莉尔冷静提问。
“我……我不知道。”
法艾连忙推开她：“别这么贴着我，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直到昨天还是……”
“以男性身份活了区区50年而已。”
聊到工作以外的话题，莉姆莉尔似乎就恢复了那副没常识的冰山样子，歪头道：“向我妈许下最终愿望的「法艾40世」就是女性，而且好像还是位大明星呢。”
“可我没有那些周目的记忆啊！”
“希望你能拿出两千零五十岁的大人的稳重来。”
“这已经不能用‘大人’来形容了吧……”
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两千岁老妖怪，法艾到现在也不太能接受这个设定。她宁愿相信莉姆莉尔和她妈都在玩角色扮演游戏，正好挑中了她这么个幸运观众参与到舞台中来，至于身体的变化只是她们施展的小小魔法……
莉姆莉尔拧了两下天台门，发现上锁了，竟然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可疑的细长工具，叮叮咔咔地撬了起来。一边撬还一边神色如常地回忆道：
“40周目的法艾以‘芙洛拉·朗忒’的艺名活跃在荧幕上，红遍了银河系各大旋臂，终其一生50年，都是资本家的华丽傀儡。在一次现场签名会结束后，她在化妆室休息的时候，遇到了乔装成工作人员混进后台的我妈。”
“她是去做什么的？”
“逃票。”
“啊？”
这不对吧？照这个开头，不应该是有点浪漫的发展吗？比如私奔什么的……
喀锵！巧手检定成功，锁舌一下收了回去。莉姆莉尔推开门，挥挥手驱散腾起的灰尘，率先走入室内。
她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响：“被执行委员察觉到不对劲的老妈，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化妆室，正好遇到了你这只笼子里的金丝雀。面对陌生的不速之客，你非但没有呼喊求救，反而对她说——”
“‘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吗？”
莉姆莉尔回过身，点了一下头。
“然后呢，时间到了现在，她就把你丢给我跑掉了。还说什么，你身上有我缺少的东西。那我只能从命咯。”
带着加班社畜似的淡淡苦笑，她朝法艾伸出手，像在邀请她一同走进阔别多年的过去。
“在那之前，先请你带我看看法艾老师至今为止的人生，让我们从互相了解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