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法艾在教师这一行干得着实不错，甚至得到了终生荣誉评定，在实验中学空间逼仄的大楼内得享一间永久保留的储物柜。
但是本人却进不去校门。
……差点忘了，是因为外貌改变了，门卫认不出来了。法艾有点别扭地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又捋了捋刘海，在穿过走廊前往储物室的途中，简直是习惯性地再次问道：
“所以，我们的星球真的无药可救了吗？”
莉姆莉尔只是叹息：“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也没用，我是葬仪师，又不是超级英雄。”
“不是在谦虚？”
“真不是，你烦不烦啊？”
“你嫌我烦……”法艾有点委屈，这个对话场景让她回忆起了从前，被学生嘲笑老古董不会玩星际抖音的时候。
但她仍然不想放弃。
她没有力量，对于拯救星球更没有经验和方法论。可是——身旁之人或许会有。
“你作为葬仪师，对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事物又是怎么想的？即使是美好珍贵的记忆，于你而言，也只是像数年都不会打开的储物柜一样只是尘封在某处吗？”
莉姆莉尔低垂眼眉道：“你也会习惯的。即使在世界上留下痕迹，在其他人的记忆中留存百年千年，终究也有被遗忘的一天。对宇宙来说，都没有区别。”
……不对。
她在说谎，在掩饰。
法艾不相信莉姆莉尔是如此绝情而麻木的人。
她不愿相信，并且就有理由不相信。
“因为——”
法艾握住莉姆莉尔的手，将它托举起来，那只手的五根纤细手指于是呈现在她眼前。但那并非是不沾阳春水的千金玉指，正相反，上面留着许多淡淡的伤痕。
“因为什么？”
“因为、你做的早饭很好吃。”
“？”
“对一个世界的末日无动于衷的人，不可能煎出那么完美的蛋。”
“你好像有些误会——”
“人的生命和记忆对宇宙来说没有区别——那么于你而言又如何？你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
莉姆莉尔不回答，抗拒般地轻轻摇头。
就好像她真的被法艾的话语所感染、对自身的职责产生了怀疑一样，如同卫星电视上播放过的那些老古董动画片女主角。但莉姆莉尔其实根本没有动摇，她经过了专业的培训，即使星球灭亡的理由再滑稽也不会笑，貌似灰暗的神态只是因为倒时差而已。
但是法艾不知道，也可能只是比较乐观，此时她自认为已经分清莉姆莉尔和她的母亲，昨晚闯入自己家里的那个诡谲存在。
银发的魔女总是保持一股满不在乎的活力和快乐，为了见证法艾的转生过程就可以跨过千万光年的星空，但实则是见到了也好、没见到也好，都没什么所谓。
她就像——这片冰冷而绚丽的宇宙本身。
“那么，我会证明的。”
法艾盯着莉姆莉尔的眼睛，像是要把蜗居在巢都殖民地上一辈子都未曾挥霍的勇气尽数取出化作力量。
“我不知道银河联邦是用什么超级电脑预测出了普朗克-V的结局，但我想和你打个赌。”
“我来寻找拯救这座环世界的方法——如果真让我找到了，作为传达虚假末日预言的赔偿，你就要帮我实现它。”
四目相对。
一阵沉默。
莉姆莉尔忽然鼓起掌来，掌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共鸣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回音，迫使法艾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年轻葬仪师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温暖而怀念的笑意：“你让我想起了很多故人，每一位都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且看你能不能跻身其列吧。”
“……方便问一下那些故人后来怎样了吗？”
“和他们的星球埋在一起了。”
法艾扬起眉毛，对莉姆莉尔不合时宜的泼冷水行为很不满意。
虽然她知道那大概是真的。
莉姆莉尔结束了鼓掌，因为她看到一个像是老师的中年妇女正怒气冲冲地从远处走来。幸好储物室已经近在眼前了，她主动拉起法艾的手，两人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躲进房间。
莉姆莉尔拍拍法艾的背，眼神往房门外飘，示意她在自己望风的时候赶紧办事：“好啦，我们这行又不需要面对死者亲属，搞这么沉重给谁看呢？想不想听我讲几个太空故事？”
“我就是死者亲属！你想讲就讲呗，我连星球的毁灭都阻止不了，怎么可能阻止你？”
法艾打开自己的储物柜，一阵古老的气味随着灰尘扑鼻而来。退休后，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所谓纪念品就是拿在手上舍不得丢，收进箱子却又想不起来的东西。
几张教师节贺卡，没收来的漫画，胶带裹成的球，瓶盖，一盒没用完的红笔……
这些东西被满是老茧的古铜色双手放进柜子锁了起来，如今取出它们的却是一双细而白的嫩手，世事无常，法艾叹气。
莉姆莉尔点着脚尖随口说道：“比如说……对了，关于地球的事情，你很好奇吧？”
……少女的手停了下来。
地球……那个消失于星间的人类故乡，难道莉姆莉尔知道些什么内幕吗？对了，她自称给星球送行的葬仪师，这种情报对她来说属于业内信息吧……
“这是可以随口说出来的情报吗？”
“又没有保密协议，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绝大多数都没法开口说话罢了。”
法艾慌张地连忙摇头拒绝。
显然她还不想成为没法开口说话的知情者之一，本来就因为自己可能无法赢下赌约、将会变成普朗克-V的唯一幸存者和逃兵而感到无比心虚……
要是再背上什么危险的敏感身份，恐怕就顺理成章地摆烂，步上莉姆莉尔那些“故人”们的后尘——这里的故人是已故之人的双关——直接和星球埋一起了。
虽然起因和过程都摸不着头脑，但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命，她不想白白浪费掉。
“大概一万年前，人类发展出了极度先进的星际文明。当时太空中最为强盛的智慧生命族群，秩序的制定者、弱者的庇护者，是名为「应」的黄金古龙所率领的龙群……”
“呱，我不要听呀！”法艾捂住耳朵原地蹲下，强烈的求生欲让她大喊起来。
“你怕什么，又没有模因污染！”
“我不听我不听！”
见她如此抗拒，莉姆莉尔也只好叹了口气结束话题。
没想到竟如此懦弱和平凡……她不由得开始怀疑，法艾真的是母亲所说的「迫近完全之人」吗？虽然不知道具体什么意思，但按照莉姆莉尔的想象，首先就不可能这么怂。
蹲在储物柜前的法艾悄悄松开捂住耳朵的手，发现莉姆莉尔停下不说了，这才心有余悸地起身。
还不忘抱怨道：“你们这些外星人啊，就喜欢搞个大新闻，吵吵嚷嚷的闹个不停……”
“法艾小姐，您现在是一位容姿端丽的可爱少女，可以别说这种不符合形象的话吗？感觉有股没见过世面又顽固不化的老人臭……”
“我就是没见过世面又顽固不化啦！”
法艾小姐自暴自弃地回了一句，刻意无视了前半句话，又从柜子里搜出一台游戏掌机。
没收的人和被没收的人都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了，它竟然还静悄悄躺在这里，看起来保存还挺完好的，打开折叠机身，按下开机键，游戏公司的logo在屏幕上弹了出来。
虽然反应有点迟钝，但总之还是可以启动。
“啊，二十年前出品的GameGirl。”莉姆莉尔竟然很识货地搭上了话。
“你知道？”
“小时候求老妈买过。”
“她给你买了吗？”
“买了。”
什么？竟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法艾还以为这种问题肯定都会导向一个被冷落的童年，没想到竟然如此正常和温馨……
“她自己整天拿去玩，我去上学她能在家玩一整天，我都没玩几个游戏就坏了。”
“怎么还能玩坏的？”
“她把机器放进微波炉加热，想要触发存档BUG，结果把芯片煮熟了。还被拒绝质保。”
“…………”
法艾一时很难把银发魔女和主机卡带、微波炉乃至售后客服联系起来。
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种族，自然也会有形形色色的人，面对不同场景有迥然不同的反应。虽然知道这个事实，但废坑星的五十年所留下的印记让她无法顺利将自己嵌入这片多彩的宇宙中。
法艾突然发现，她好像早就接受了自身的平庸和无趣，心安理得地成为银河幕布上的一个黑色像素点——
她甚至是意识不到。
“我……”
她茫然地抬头，从储藏室狭小的窗户望出去。那里是教学楼内部天井，钢铁包围下若有似无的开放空间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永无止息的雨水被顶层的体育馆挡住了，难得的干燥地方，可以从顶楼一眼望到底。
四十岁以后的法艾总会靠在三楼尽头的走廊窗台上翻教案，或者悄悄摸到教室后门抓上课玩手机的坏小孩。
读书声钻入她的耳朵，她熟悉里面的每个字句，来自每个科目的每个单元，但这片充满回忆的地方并不属于十七岁的法艾小姐，而她也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
“莉姆莉尔。”
法艾小姐突然回过头，冲莉姆莉尔嫣然一笑：“事情结束后，你就带我走吧。”
窗外，雨声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