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法艾和莉姆莉尔就遇到了新的难题，那就是怎么离开学校。
进来是坐滑索进来的，走就没这么方便了。那栋高楼虽然紧贴着学校建筑，但两人之前之所以没有从平行于学校天台的楼层直接跨窗户翻进来，是因为那一段连着好几层都是某公司的办公场所，门禁卡是和校园卡一样可望不可即的身份证明。
保安不好糊弄，大铁门更不好糊弄，离放学时间还早，要怎么离开这里？
两人在走廊上像无头苍蝇般打转，躲避着时不时从拐角刷新的执勤老师。
“话说，刚才那句话啊。”莉姆莉尔说。
“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愿意走了？”
“嗯……我也不清楚。”
法艾说，“只是觉得走路的时候总得看着前面。但是星球我还是要救。”
“说得好轻松啊这混蛋！”
莉姆莉尔没忍住笑出了声，这让法艾小姐觉得自己的决心被冒犯了，十分不高兴。
“你就笑吧，等我找到了办法，加班的还是你自己！”
“那你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莉姆莉尔指了指墙上的挂钟。
这座钟从法艾年轻时就在学校服役，老旧发黄的圆形表盘之上，三根指针已然昼夜不息地划过成千上万圈，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学生。然而它们的使命即将被动结束——那根又短又粗的时针再转过两圈，脚下的人造环世界连同头顶上千疮百孔的废坑星就会砰的一声炸成平平无奇的宇宙尘埃。
再经过千万年时光，在某处化作全新的生命。
这是葬仪师业内比较委婉的说法，不过实际情况大家都清楚。
到那时，这片空间坐标就再也没有实验中学，没有Side2区块，没有持续三百年的雨，也没有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了。
只剩下虚无，宇宙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你说得对，时间不多了。”
法艾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的时候，漆黑的眸子中仿佛闪烁着光辉。
“有一条本校人才知道的小路。”
“怎么不早说？”
“看了你就知道了。”
法艾卖了个关子，踩着加快的脚步带莉姆莉尔左拐右拐下到地下室。殖民地建筑布局过于紧凑，并没有汽车的行驶空间，所以这里停着的只有电瓶车和自行车。法艾没有停留，穿过停车场，来到一间废弃的厕所前。
厕所——
在冰冷而残酷的宇宙中，干净整洁的厕所隔间无论在哪儿都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如同每个人小时候都曾梦想过的秘密基地。
就连银河系内外臭名昭著的三个好战种族都有一半以上同意这个观点，他们不介意在敌人解决内急时稍作等待，既保全了对方作为战士的荣誉之死，还可以抽空把武器磨得又尖又亮，是一场完美的双赢。
但这里显然不干净，也不整洁。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浓重的腐朽气味，借着背后的灯光，可以看到里面七零八落的隔间板，地上的瓷砖也斑斑驳驳不成样子。
莉姆莉尔捏住鼻子：“哇，一定要走这种地方？我不是怕啊，只是有点犯恶心。”
“路上你也看到了，走廊和教室都是有窗户的，只不过那些窗户往外二三十厘米就是另一栋楼，所以根本打不开，也照不进阳光。”
“呃，你们的厕所有窗？”
“排气窗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厕所。
莉姆莉尔作为宇宙葬仪师虽然常态出差，算是很能吃苦了，但少女的天性还是不喜欢脏兮兮的地方，一般都是绕着走，实在不行就快手快脚解决了就跑——比如现在。
喀嚓！
她踩碎一块发霉木板，噫了一声。
“我该庆幸不需要爬污水管道出去吗？你们这破破烂烂的星球，还真会折腾人。”
“不好意思啊，用这种方式招待你。”
“没事，毕竟我是来给你们下葬的，不给我好脸色看实属正常，我能理解。”
“这么直白肯定没好脸色啊！就不能说点好听的，稍微委婉点？”
“哦。那我来送你们最后一程。”
“……”
在情商很低这件事上，莉姆莉尔确实随她妈。就好像和名字一起继承过来了一样。
法艾小姐放弃了，与其期待这人突然学会了说话的艺术，还不如趁早放弃，把吐槽的精力用来干点实际的。
她踩在最里面的马桶上，用墙角杂物柜里找到的马桶拔子（头部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栅窗顶开，人造阳光和如影随形的雨立刻毫无保留地洒进了狭小的空间。
太阳雨。普朗克-V唯一不变的天气。
“外面是378巷。二十年前，这间厕所还在用的时候，午休时间经常有人挑着担子在窗口卖零食。后来整顿市容市貌，小摊贩都被取缔，就渐渐荒废没人来了。”
法艾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说道。
“378巷没有岔路，一头是我们来时走的那条大街，另一头是水塔。”
“水塔？”莉姆莉尔问。
“就是供水系统中枢，三百年大雨的罪魁祸首。”
“三百年都没人去修吗？”
“供水系统由智能家居AI管理，你在整个普朗克星系都找不到比它权限更高的活人。只是去水塔附近转悠，甚至爬到顶上野营都没事，但如果被摄像头发现采取敌对行动……警卫机器人也是那个AI的手下。”
“原来如此。”
法艾以为莉姆莉尔会稍微惊讶一下，毕竟整个星球的人都奈何不了一台电脑也太逊了，但她却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见过太多奇葩星球了，你们这个还算正常的。”莉姆莉尔说。
她帮法艾把杂物柜放倒，金属的柜子在湿气颇重的地下室里放久了已经遍布锈迹，但好在还足够支撑人体的重量。
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法艾小心翼翼地踩上柜子，双手扒住排气窗的窗沿，手臂用力向上牵引身体——
没动静。
“？”
“你爬啊。”
“我已经在爬了啊。”
法艾涨红了脸，再次吸气、用力，两条小短腿在空中踢蹬了几下，仍然没有让自己靠近出口哪怕一厘米。
她终于放弃了，松开手退回柜子旁边，总结道：“呃……好像不是很行。”
“看出来了。”
莉姆莉尔的礼貌态度让法艾小姐感觉有点受伤，但仔细一想，爬不上去就是爬不上去，难道换成以前的老人身体就能行了吗？必然也是不行的，那就没有任何区别了。
她决定看看莉姆莉尔怎么做。
葬仪师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摸索，然后掏出了一根其貌不扬的棕色麻绳。
“噔噔！穿洞绳。”
绳子一端顶到墙上，竟然像被吃掉似的直接穿了过去，随后越穿越深，只剩下一截绳头在房间内部，被莉姆莉尔捏在手里。
法艾问道：“这是什么原理？”
“隧穿效应。”
“不不不，就算你搬出一个看起来很像回事的学术名词也……”
“量子隧穿效应。”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不不不，这就是你的偏见了，”莉姆莉尔空着的那只手朝法艾摇了摇食指，“「宏观量子效应」是当今最潮最in的应用科学领域，远到虫洞高速公路，近到富豪们别墅里的跃迁电梯，银河系几乎每个角落都笼罩着概率云的影子……该不会你们这儿没有吧？”
“就我所知没有。”
莉姆莉尔撇了撇嘴。
“好吧，那你只要知道它能带我们从这里出去就行了。握住我的手。”
“这么方便，怎么不早拿——”
法艾不明所以地握上去。
忽然，一股巨力从绳头处传来，将两人猛地向墙壁拖拽过去！
法艾下意识想要后退，手却被莉姆莉尔抓住，松脱不得，跟在后面一头撞了上去。
“欸？！啊啊啊啊——欸？”
两眼一黑之后，法艾丢人地以OTZ姿势跪倒在地，眼前是Side2街巷统一的金属地面。
雨水滴落在她的脖颈处，带来了无比清醒的凉意。
“出来了……？”
“虽然你可能不信，但这个原理真的是量子隧穿效应。”
“你说是就是吧。”
法艾小姐觉得那都无所谓了，因为就在她摆脱了眩晕感站起身的时候，视野里就突然多出来一个陌生人，堵住了378巷唯一的出口，然后朝两人走了过来。
“来者不善，”莉姆莉尔低声道，“他身上那件黑色风衣，有电子隐形效果。”
法艾瞟了莉姆莉尔一眼：“可我能看到他啊？难道这是我的特殊能力？”
“……不是光学隐形，是欺骗雷达和摄像头的电子隐形，你这乡巴佬。”
“哦。”
乡巴佬就乡巴佬吧，法艾觉得那都无所谓了，因为就在她试图向陌生人搭话的时候——
视野里就突然多出来一把手枪。
穿黑色风衣的男子，从口袋里摸索出的，是一把外形再直白不过的手枪。
法艾整个人原地一愣，大脑还没来得及向她的意识下达“害怕”的指令，站在余光里的莉姆莉尔却动了起来。
和男人扣下扳机的手指一起动了起来。
“等……”
莉姆莉尔的动作仿佛变成了慢镜头，法艾好像听说过这是一种面对生死危机时会产生的思维加速现象，但她的身体却跟不上逐渐染成空白的意识，何况就算能自如行动，又要怎么做呢？人是跑不赢子弹的。
她从没有想过，在从老头变成黑发少女的第二天，自己会在一条平时无人经过的巷子里被神秘黑衣人二话不说掏枪射击。
她更没有想过，继承了母亲名字的葬仪师莉姆莉尔，这个仅有半天交情的外星姑娘，会在电光火石之间挺身保护她。
于是法艾小姐看到了。
莉姆莉尔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直径显然比袋口宽得多的黑色半球形物体，挡在身前。
那是……
一口「鸳鸯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