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带着两人又走了一段楼梯，突然阳光从四面八方射入，原来是走出了墙壁包围的建筑内部，来到了一处类似天台的地方。
雨打在顶棚上，发出助眠软件里经常会收录的那种白噪音，但法艾的思绪很乱，丝毫酝酿不出午后的睡意。
天台的视野相当开阔，几乎能看到四分之一的环世界构造，如同一张铺满了配料、欲卷未卷的鸡蛋饼。法艾用五十年积累的唯一值得一提的财产——独栋教师公寓，就位列于稀稀疏疏的建筑群中，像个其貌不扬的火柴盒。
莉姆莉尔的飞船就停在公寓屋顶，在这个距离看上去像一台坐在床头柜上的古旧的大屁股电视，突兀极了，周围的居民们却皆是视而不见，应该也安装了之前说的那什么场吧。
接着，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能看到居民公园。寸土寸金的环世界上能划出这么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实属难得，绿化也搞得不错，并不是空间站常见的塑料花，而是真实的耐涝植物。然而这片展现了设计者仅存人性的消遣场所并没有人领情，今天也冷冷清清而无一人游览。
究其原因，得怪到站在广场中央的后现代雕塑头上：它有着卡通片奶酪般的样貌，那些洞在穿过建筑群的风的洗礼下会奏出奇特的轰鸣，如同整座垂垂老矣的殖民卫星在发出濒死哀嚎。精神生活比较贫瘠、但审美能力谢天谢地还算正常的居民们没有动手把它敲碎了拖到回收站已经是很给面子。
在水塔顶端就看不到这么清楚的景色，因为那里海拔过于高了，会被雨幕遮挡大部分视野，看哪里都看不真切。
而这座水塔腰部的半开放式天台则是属于恰到好处的高度，视野非常完美。设计师显然也知道这点，将这里布置成了休息室。
空间正中央是两张烂完了的沙发对着一张玻璃茶几。
好吧，再高档的真皮沙发也顶不住几百年时光，更何况是这种湿气极重的环境。法艾的视线扫过一圈，从角落拖来一座有她膝盖那么高的厚实的陶瓷花盆，倒扣在地坐了上去。
现场没有第二座大花盆了，莉姆莉尔和法艾小姐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直接把她提起来放在腿上，夺了鸟位。
管家对两人的奇特行为不予置评。
这台在366年前的工程师法艾（掐指一算，应该是34周目）离开后，依然兢兢业业地在基站内工作，奇迹般地保留了大部分功能的机器人，从休息室角落的茶水间为客人们端来了两枚古色古香的青花瓷茶杯，接着拿起茶壶给她们倒水。
从壶口倒出来的是浑浊棕黑的泥水。
倒了满满两杯泥水，管家动作优雅地收起茶壶，侍立在旁。
虽然它没说话，法艾小姐却仿佛从那张没有表情的金属脸庞上看出了某种期待的情绪。她试图征求莉姆莉尔的意见，葬仪师只是幸灾乐祸地扬起嘴角。
度过了尴尬的一分钟，管家终于敦促般地，带着一丝骄傲重新开口道：
【根据您的历史记录，我在乌龙茶中加入了三块方糖，不多不少。】
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呃……”
法艾艰难地端起茶杯，就好像它有千钧的重量，旋即趁管家不注意，往天台外面一泼。
幸好管家年老体衰眼花耳背，没有注意到，也可能是注意到了但没戳破，无论如何，无比脆弱的和平氛围还是维持住了。
【总工程师，如果您不想从头浏览所有的日程文件，我也可以提供关键词查询。】管家见法艾面露难色，善意提醒道。
法艾顿时如蒙大赦，装模作样点头道：“我要查询关于普朗克-V状况的报告。”
【普朗克-V行星主体，依照您留下的长期指令，我在366标准年间对其维持着频率为一周一次的直接观测。各项重要参数的变化趋势已发送到您的终端。若您希望亲眼确认当前状况，请随我前往观星室。】
在366年间……一直维持着观测？
法艾感到自己的腰间软肉被一把攥紧，挺直身子倒抽了一口冷气。
「工程师法艾」——34周目的自己，早就知道沉寂的行星主体会出问题了？
“带我们去看看吧。”莉姆莉尔说。
管家没有反应。
“呃，带我们去看看。”法艾重复了一遍。
管家这才接受指令，走到门边。
另一边的腰肉也被掐了一把。疼到腿抖的法艾拍掉莉姆莉尔的手，从她的怀抱中跳回地面。
一机两人在管理区域内走了一小段，进入一间没有灯光的逼仄房间。
法艾感觉到有水滴在她的鼻尖，随后屋顶向两边展开，一座望远镜从阴影中呈现出轮廓。
如人间大炮的炮筒般，笔直伸向挂在天幕上的普朗克-V。淡蓝色的星球剪影是法艾在落雨的街巷中苏醒时看到的第一副景象，50年来一如既往地悬着，仿佛从时间的起点开始就未曾有过变化，并要一直悬挂到宇宙的终焉。
就像公寓门外跨越管道的天桥，商业区里最喜欢的拉面店，闭着眼睛也不会撞墙的街道，走在这些街道上的人，以及抬头就能望见的水塔。
曾经的乡镇教师、甘于一成不变之生活的法艾，仿佛是下意识觉得周围的景物和人会永远存在下去，或许在她死后也会持续至少十年吧。
——而此时此刻，
这些一成不变之景物的代表，「废坑星」普朗克-V，竟然要在她眼前迎来结局了。
结局。终点。明天就不复存在了。
管家已经在一旁待机，莉姆莉尔也没有主动说话，法艾有些恍惚地走近望远镜，把眼睛凑上大金属筒底部的观察孔。
她的视线穿过不息的雨幕，穿过模拟天气系统，投射在五百公里外的行星表面。
“…………”
入眼的景象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普朗克-V的历史开始于五百多年前，当时银河系的实际权力机构「银心联邦」已有衰弱的趋势，就在这个大背景下，英仙臂中一颗普普通通的星球——普朗克星系的第五颗行星，被勘探出地层内藏有丰富的量子金属矿。
量子金属是一种天然具有宏观量子效应的奇特的单结晶，对它的利用正是太空黄金时代的基础。矿脉一经发现，大量劳工很快被运输船带到这颗冰冷的金属星球，建立起了星环殖民地。
从这个距离窥探星球表面，可以看到大量螺旋状的矿坑入口，没有参照物无法估算尺寸，能确认的是几乎布满了地表。
这时法艾小姐才终于明白了，市民广场上那座其貌不扬的奶酪状雕像，原来就是他们头顶这颗殖民地母星的缩影啊！
然而这些用肉眼也能看到，顶多就是看得不太清楚罢了，真正让她惊讶的是，即使穿透了湛蓝的大气滤镜，星球主体仍然是蓝色的！
“这种蓝色是地表颜色吗……等等，不对！”
放大、再放大！
强忍住焦距急剧变化的眩晕感，她终于发现了最关键的信息：
「纹理」。
“怎么可能？这没道理啊！”
覆盖行星地表的是她无比熟悉，生活中每天都在接触的东西。
——水。
法艾清楚地看到，普朗克-V的地表竟然笼罩着一层液体，在宇宙风吹拂下形成了洋流！
“什么道理？宇宙中没道理的事可多了……”
莉姆莉尔挤开法艾，猫着腰，眯起眼睛朝目镜里一看：“我操，什么情况？！”
“注意形象，注意形象……”
“你们什么时候从哪里调来这么多水？！按照银心联邦的数据，普朗克-V原生状态的地表和大气中应该连一颗水分子都不存在啊！”
“我们本地的大事记也是这么说的。”
法艾好歹是名义上69岁、在偏僻落后的殖民地经历了五十年风雨的成熟大人，以前就连班上学生斗殴至残的破事都处理过，勉强恢复镇定后，回头开始指挥管家机器人。
“地表是什么时候出现液态水的？以这个事件为节点，把最早的一份数据发给我……”
法艾看了看它怀里的破平板电脑。
“算了，查到后直接读出来给我听，时间改成从现在开始向前倒数。”
【正在为您查询。】
管家花了五分钟筛选出法艾要求的资料，随后站在原地开始了宣读：
【距今347年前，赤道附近的埃普西隆矿坑首次涌出液态水。】
【距今333年前，半径最大的十七个矿坑全部蓄满，成为盐水湖。】
【距今301年前，海平面淹没所有陆地，形成全球规模的洋流。】
“刚好是……300年前。”
法艾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已经岌岌可危，比被宣布了命运的母星更早一步分崩离析。
……也就是说，在法艾34周目离开普朗克-V大概20年后，矿脉枯竭失去关注的废坑星上突然出现了来源未知的泉眼。海水源源不断地涌现，直到将昔日的固态星球完全变成了一颗水球。
至于殖民卫星上持续300年的雨，也很可能不是供水系统的问题——
而是升腾成水蒸气、来到大气层边缘的人居区域，再重新凝结成液体落下的海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