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源头不是供水系统，而是从母星海洋升腾上来的水蒸气，这就是三百年大雨的真相……可是这些明天就要毁灭了，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法艾感到一阵恍惚，差点摔坐在地。
“你问有什么意义？”
摇晃的身体被一支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扶住，转头一看，莉姆莉尔的脸庞近在咫尺。
她笑了，是初次见面时回过头说早饭就快做好了的那种笑。
“真相本身就是意义。”
“……”
“活着的人从死去的真相中汲取力量，世上没有永恒，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赴死。往小了说，这是身为宇宙一份子的义务，往大了说，这是我们成为自己的途径。——我妈是这么说的。”
“成为、自己……”
法艾颤抖的指尖逐渐静止，随后握成了拳。
三百年前的雨依然下着，穿过人造区块的风从望远镜和护板的缝隙中钻入，带来潮湿的凉意。这熟悉的一切……
使她充满了决心。
“马上要入夜了，不剩多少时间了——我们走，直接登陆母星地表！”
莉姆莉尔眉眼弯弯：“好~”
一声响指，仅在不到十秒之后，从屋顶漏下的雨丝忽然全部消失了。
连一刻也没有为普朗克-V的命运哀悼，立即赶到水塔的是——
嗡嗡嗡嗡嗡！！
引擎轰鸣声骤然响起。
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构成屋顶的金属板如同橡皮泥般向两边扭转开去，耸立的望远镜也在不速之客面前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在巨物迫近所卷起的暴风中，一道影子瞬间便笼罩了大开天窗的房间，挡住了人造太阳渐行渐远的光芒。莉姆莉尔背对着那道庞大的阴影，朝法艾张开双臂：
“欢迎登上我的座驾，”
“「幻子力空母·进取神船号」！”
她的双眸是鲜红色的。
在法艾小姐眼中，这一刻她的形象几乎和昨晚那位带来奇迹的深红恶魔完全重叠——
对哦，她们本来就是母女来着。
随着瞳孔适应了昏暗，天上的巨物也显现出了它令人畏惧的全貌。构成它的东西包括凌厉的线条、简洁而深奥的立方体，以及……
法艾怀着敬畏说道：“呃，它看起来就像……一台老式的大屁股电视。”
莉姆莉尔张开的双臂垂了下去。
“你的学生有没有说过你很扫兴？”她问。
“我只是一向实话实说。”
法艾决定遵从她的意见，把注意力从飞船那古典而新潮的外形中移开：“进取神船号？听起来确实挺威风的……”
“有点长就是了，一般简称「企业号」。”
“那名字还有什么存在意义吗？！”
“耍威风啊，就像刚才那样。”
“你……”
吐槽她就输了，法艾想。
为什么说莉姆莉尔的飞船像老电视，是因为它正对着两人的这一面竟然是一整面玻璃幕墙，随着莉姆莉尔心念微动，透明度逐渐上升，开始能看到内部装潢。再然后，变得完全透明的玻璃墙就像融化在了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你这飞船真安全吗，从没听过外壳用玻璃造的，总不会飞着飞着被流星撞碎吧……”
“说她是全宇宙最安全的设施也不为过。”
莉姆莉尔抱胸自豪道，“我从实习期一直开着她在银河系四处出殡，到现在快两年啦，也就差不多该做个大保养而已。”
听到她的保证，法艾小姐才算是勉强放心了，接触一天下来，这人虽然时不时说些脱离常识的话，但应该不会骗人。
两人沿着飞船伸出的坡道走进内部。
和法艾在电视上看过的飞船不同，企业号的内部装潢和单间公寓类似，脚下是实木地板，仅一眼看到的大件家具就有沙发、床和冰箱，床边还有个书柜，充满了生活气息。除了角落里的驾驶席之外，说是正在出租都毫无违和感。
玻璃幕墙在身后重新浮现，逐渐变厚变白，彻底遮蔽外部视野之前，法艾回头看了一眼。
机器人管家正在朝她挥手道别。
“……管家，你有名字、我是说识别代号吗？”
【本机体仅有「管家」这个代称。】
“其实我刚才就一直想问，我和那位三百多年前的工程师法艾应该哪里都不像，到底是怎么通过门禁的……其实，是你给我们开了门吧？你在这里孤独地坚守了366年，早已勘测出了普朗克-V的毁灭迹象。”
“此时无论谁来了都好，你都会称他为「工程师法艾」，装作程序错乱认错人的样子，把数据全部交给对方。因为能深入到这里的人，总比外面毫不知情的人更有拯救的机会——我说得对吗，掌管环世界的智能家居AI？”
【我无法否认。但是类似人类的孤独感情，并没有过。我的配置中未安装情感回路。】
“知道了。”
法艾清了清喉咙，“那我作为歪打正着的法艾本人，现在给你取个名字，就叫……”
视野一片苍白，是幕墙已经完全固化了，她的声音自然也没能传到机器人的感知器中。
“准备起飞，站稳了。”莉姆莉尔说。
法艾撇嘴不满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明明气氛这么好！就差那几秒钟，你会不会抓timing啊？”
莉姆莉尔坐在驾驶席里不置可否。
就在匆匆忙忙的气氛中，企业号原地腾空起飞了。透过看起来很普通但实际不能推开的窗户，整个殖民地的景物逐渐向下沉入雨幕中。
半晌，莉姆莉尔才说道：“我比较习惯和死人打交道。而你呢，该说不愧是老教师吗……以后和活人沟通的任务都交给你了。”
“活人？你是说机器人？”
“刚才那段话，你是把它当作活人去说的吧。哪有人修电脑还会问电脑‘你是不是硬盘出了问题’的。而且还给它取名字……”
法艾小姐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着脸颊在布艺沙发上坐下。
“你不是说过，名字很重要嘛。”
“嗯。”
“我不知道366年前的法艾怎么想，是忘了还是不在意，但我想要为他补上。如此一来，也算是完成了轮回，不再亏欠这颗星球了吧？”
“……”
莉姆莉尔忽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在这颗唯物星球上待了五十年，没想到是个天选的唯心主义者，都没人教你，说话就神神叨叨的。”
“不是你起的头吗？！”
感到自己被嘲笑的法艾出离愤怒了，一下子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走到驾驶席后面伸出作怪的手指，想要做一些妨碍驾驶的危险行为。
但她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那是……什么东西？”
在驾驶席的良好视野中，能够看到普朗克-V的全貌，不过和望远镜里的差不多，也就没什么惊讶的；围绕着废坑星的环状殖民卫星像一根颜色斑驳的呼啦圈，目前还稳定在尚未崩溃的重力场中。
更深更远处，就是浩瀚无垠的星河。横贯天际的银盘充当中心，白、蓝、黄、红，各色星体在昏黑的幕布上闪烁，时而被宇宙尘埃遮挡，像戴上头纱的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物。
浑圆的头部和流线型的身体，从轮廓来看，像是生物书上学过的、一种生活在温带和亚寒带星球海洋里的哺乳动物……
“……鲸鱼？为什么这里会有鲸鱼……”法艾放弃思考地喃喃道。
“那是游走鲸，是一种以暗物质为食，穿梭在宇宙空间中的神秘生物。它们智商极高且性格温和，据说物种起源比最原始的星系还要古老，身体最大可以生长到一个恒星系那么大！”
法艾贴在舷窗上，呆愣愣地望着从企业号下方空间穿过的游走鲸。
“游走鲸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害怕寂寞。如果身旁没有同类或者可以沟通的友善生物，它们庞大而坚韧的身体就会像气球放气一样迅速缩小，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会变得非常脆弱。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脆弱。”
“可是，这只旁边好像就没有同类。”
这意味着什么？
“和族群走散了吧，”莉姆莉尔探头望着鲸鱼的背部，“身上没看到伤口，那就还好。可惜我们现在没空管它，等这边结束了要是还在，我给它领个航去仙后27暂住。和它打个招呼吧。”
呜——！！
像是在回应两人的对话，一声悠远的鲸鸣竟然穿透了理论真空的宇宙空间，传入耳中。
法艾想朝它挥挥手表示友好——忽然，一道突如其来的强烈震动袭击了企业号，她一个没抓稳，狼狈地摔在地上。
“哇？！”
警报声在这个宇宙中最安全的设施里响起，木地板的缝隙间弹射出几根皮带将法艾牢牢固定在原地，随后，整艘飞船变成了洗衣机，猛烈地失控翻转起来！
法艾喊道：“性格温和？！友善？！”
莉姆莉尔全力抓着方向盘，手背上都涨起了青筋，大声回应她的质疑：
“我忘了交通条例里有这一条——严禁驶入游走鲸的上方空间！我们被它头顶呼吸孔喷出的粒子脉冲喷到了，航行系统宕机了！”
“啊？！”
“准备跳伞、哦不、准备迫降！准备——”
葬仪师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可是在被极度恐惧包围的法艾小姐听来，她的声音仿佛是坐在过山车上准备冲下坡一样兴奋。
装得那么正经，原来是个疯丫头……
准备陷入昏迷之前，法艾听到了莉姆莉尔几乎是欢呼般地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单机、突入、大气层！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