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珠滴在脸上。
人就算在大雨中生活了一辈子，陆生生物的本能也永远无法适应潮湿的感觉，法艾在半梦半醒间皱起了眉头。
是窗户没关好吗？昨天打扫了公寓卫生，记得好像是开窗通风了来着，但明明有在入夜时关上窗户的印象，不过应该是忘记上锁了，不然莉姆莉尔她妈也不会直接坐上窗台……
？
法艾睁开了眼睛。
“你醒啦。”
莉姆莉尔正蹲在打开的玻璃幕墙旁边，用保温瓶从海里舀起一杯水。
企业号底盘伸出四根支架（更像老电视了）漂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轻轻摇晃。
法艾稍微从地板上抬起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碧蓝色海平面。大气中的水分几乎都在殖民卫星附近变成雨水消耗殆尽，临近地表的地方竟然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环世界居民整整四代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晴天，法艾是第一个，并且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个。
恒星普朗克和殖民地的人造太阳挂在天空的两端，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各投下一串金黄的闪光。
“……真好看啊。”
“谢谢。”
“不是说你，是说风景。”
“嘁，没意思。”
危险驾驶的账还没跟你算呢，法艾小姐气得柳眉倒竖，从地上撑起上半身，伸手去掐莉姆莉尔包裹在白裤袜中的大腿肉。
可是莉姆莉尔看似纤细，实则是跨过无数死亡和险境的专业人士，法艾这一下竟然像是掐到了石头，从白丝的轮廓上完全看不出来的坚硬肌肉差点把她的手指掐出反伤，丢人地嗷了一声。
这下知道谁才是柔弱小姑娘了，法艾小姐沉默片刻，开始越来越熟练地东张西望尝试转移话题。
此时她看到了莉姆莉尔手里的瓶子，那是一个外表平凡的粉红色铁皮保温瓶，容量大概有300毫升左右，一张动漫小人贴纸从手指缝隙中露出，不过她认不出那是谁。
“你舀海水干什么？”
莉姆莉尔扬了扬手里的瓶子：“你说这个？这是液体检测仪。”
她收回瓶子拧上盖儿，轻轻振摇。
瓶身上的动漫小人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眨了眨眼睛，皱紧眉头露出很生动的嫌弃表情，吐出了小舌头。
“无毒性、无放射性，盐分很高……似乎就是普通海水。”
“怎么看出来的？”
莉姆莉尔把动漫小人怼到法艾眼前：“如果有毒，这个小家伙会七窍流血死掉；如果有辐射，会融化成一滩肉泥死掉。”
“是不是有点太猎奇了？”
“同感。但是搓出这玩意儿的机械师就好这口，我也没办法。”
莉姆莉尔把海水倒掉，回到船舱内部。
“我去看一眼停泊姿态。刚才航行系统不全是鲸鱼的问题，这颗死星上空存在着成因不明的混乱磁场，这点得写进述职报告里……对了，刚才收音机捕捉到了一段未知信号，是连续几条静态声音讯息，建议你去沙发那边听一下。”
“哦……”
法艾不明白，有什么讯息需要搞得这么神秘？她拿起茶几上的收音机，不明所以地按下播放键。
沙——
【先遣队，报告状况。】
收音机喇叭中传出的是一个成稳的男声，虽然音质极差，但幸好还能听懂在讲什么。
“先遣队？”
莉姆莉尔只是耸肩。
【落点坐标东经31°、北纬119°，偏差不大。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怎么没有声音？……信号阻塞？】
【立刻返航！我们需要查清信号阻塞的源头！重复一遍，立刻返航！】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啊？”
法艾直接听迷糊了，这都哪跟哪儿啊？没头没尾的，派往哪儿的先遣队？录音里的男人是谁？信号阻塞又是怎么回事？
“这段信号是你还没醒的时候从头顶方向传过来的，里面的‘东经31北纬119’就在我们不远处。”
“头顶方向……？”
她抬头看向企业号的舱顶。
呃不对，是普朗克-V的头顶——那不就是他们居住的殖民卫星吗？！
“一只先遣队从卫星降到地表，忽然通讯被阻塞了，因此指挥官试图要求先遣队返航，但终究没能联系上，大概是这么个剧情吧。”
可是，这几段没能传达给先遣队的讯息，竟然在这里被她们的收音机接收到了。
普朗克-V除了太空班车之外已有数十年没有飞行器起降——并不存在偷偷起飞的可能性，因为以环世界向内卷曲的构造，任何人想要放飞任何物体到超过建筑群的高度，在那个时刻必定会有一个区块处于白天，即使隔着雨幕也可以轻松目击到飞行器升空，各种地摊报社绝不会放过这么劲爆的新闻。
莉姆莉尔和她的企业号是个例外，她安装了那个什么“别人的问题”力场，所有人都把这台会飞的老电视忽略了。
本地肯定没有这种技术，所以这支先遣队的遭遇应该至少也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才会一点传闻都没留下。
她们接收到的是，在大气层混乱的磁场中徘徊了数百年的古老电磁波！
“这就是实地考察的好处啦。”莉姆莉尔总结道。
“可是然后怎么办？要回去调查关于先遣队的线索吗？贸然前进的话——”
“然后？你要知道，我们葬仪师的职责是尽可能多地展现真相，忠实记录最后一刻。我们不是侦探，更不是英雄。对我们来说，重要的不是完美解决事件、维护正义——毕竟就算什么都不做，到了明天问题自己就消失了。”
不不不，什么叫我们葬仪师，这是不是有种钦定的感觉？法艾连忙摇头。
莉姆莉尔张开双臂，华丽丽地转了一圈：“所以说——把你的顾虑丢开，大胆提出假设，然后尽管去验证就是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一切！”
“提出假设……”
“对，就像你刚才试探那个管家AI一样。”
法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那么，你的假设是什么？”莉姆莉尔提问。
“——我猜，那支先遣队是为了调查废弃矿坑内部涌现的水源，而从卫星下降到地表的。在宇宙空间用肉眼都能发现的异变，没道理只有工程师法艾注意到。时间是——如管家所记录的，347年前到301年前，这之间的某个时间段。”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和水源一起涌出的还有未知的极性物质，切断了地表和近地轨道间的电磁波通信。先遣队和指挥部失联，飞船的航行系统不巧也坏了。反复联络失败的指挥部，在不久后放弃了对他们的救援，而针对脚下母星的调查也就此搁浅，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么，他们如今的位置应该就在——”
法艾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陌生。
微妙的理性和冰冷，仿佛不属于她，用一种旁观者口吻，准确地描述了一群人的死亡。
那甚至不像是「审判」，而更接近于……
「死亡报告」。
她吐气如兰，终于说出了最后这一句盖棺论定：“东经31北纬119，我们脚下这个填满海水的大矿坑底部，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
数百年前的先遣队，一群不为人知的英勇的调查员，就长眠于企业号下方的万顷波涛中。
直到此时，
法艾才忽然察觉到，消亡竟与她如此亲近。
玻璃幕墙早已合拢关闭，听到了满意解答的莉姆莉尔坐回驾驶席上，系好了安全带。
“准备开始「验证」。如果曾有人被遗忘，我们会重新记住他，这也是葬仪师的职责。”
“……好。”
企业号收起支架，噗通一声落进海水中。
莉姆莉尔拨动一个开关，视野中顿时亮起两道明亮的灯光，像利剑刺破黑暗，照亮了呈漏斗状向下延伸的矿坑轮廓。
不知道这艘外形奇怪的飞船用了哪些黑科技将水压视若无物，藏起来的动力系统推动着废坑星阔别已久的访问者向更深处的真相前进。
周围没有鱼类，也没有海生植物，只有空白的昏暗和死寂——普朗克-V的原生气候本来也不支持碳基生物诞生，但这种阴冷的空虚感还是逐渐渗入了法艾的皮肤。
“不习惯吗？”莉姆莉尔问。
“嗯。”没什么好遮掩的，法艾用鼻音做了肯定的答复。
“以后会习惯的，宇宙的99％都是一无所有的空白。”
“你就不能用积极点的说法安慰我？”
“哟，69岁的成熟大人就这？”
“我已经不是Side2的法艾老师了……”
人的存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那如果把亲手搭建的一切亲手撕碎，不再是「我」的「我」，会有成为其他人的全新可能性吗？
生活在两千年前的第一个法艾·格林菲尔德，是这么想的吗？法艾感觉自己似乎开始逐渐理解了他。
“——知道了啦，法艾小姐。忘了你在学校里说的话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把你当作同龄女生对待的。”
莉姆莉尔却主动低头服软了。
“咦？”
“雷达检测到前面的贴壁洞穴深处有金属反应。”她岔开了话题。
“会是先遣队的飞船吗？”于是法艾心照不宣地追问道。
“去看看吧。”
企业号破开暗潮，缓缓驶入了洞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