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原来是一座矿洞中转站。
在拓荒时代，包括普朗克-V在内的矿业星球几乎都是千球一面的环世界配置，每月一次的运输船送来生活物资和应届生，送走矿物和寄回家乡的信件，如此持续了好几代人的一辈子。
星际矿工普遍的工作节律是这样的：降落地表就开始挖，连挖五天，期间吃喝拉撒睡都在采矿船（公司租赁）上面解决，直到氧气储备消耗到警戒线，就返回殖民卫星休息一天，期间还要抽空补氧和看情况保养采矿船。
五天休一次虽然符合星际劳动法，但显然有点太舒坦了，久而久之，有位矿业公司老总想到了一个天才的解决方案：在已经没有价值的老矿洞里设立中转站，有了近在咫尺的补给点，矿工们一年到头都不必返回近地轨道了！
那位老总不久后就人间蒸发了，几年后尸体被发现在了他手下第一座矿坑中转站里，恰好没有修到的废弃岔路尽头。
企业号穿过一段被海水淹没的矿道，终于在一阵急促的上升中浮出水面。
这是天然海岸线也经常出现的洞穴结构，上涨的海水把洞口封住，洞内气压顶住了入侵的海水，留出一段牢笼般的空腔。
莉姆莉尔可不想品尝三百年前的空气是什么滋味，从沙发下的储物抽屉里翻出两个便携式呼吸面罩，分给法艾一个。
法艾接过面罩没有立刻佩戴，她的注意力还在舷窗之外：“旁边那个影子，那是……”
“勘探船，非常早期的型号，只有在穷乡僻壤的恒星系才能看见，也算古董了。”
莉姆莉尔说着和「乡毋宁」不相上下的地域歧视言论。普朗克星系……好吧，这破地方连个半宜居星球都无，符合穷乡僻壤的一切定义。
玻璃幕墙缓缓消失，两人的脚踩在了数百年无人踏足的废弃矿坑中。
周围安静得连水滴声都没有，面罩的橡胶味钻入法艾的鼻腔，带着一丝冒险的气息。
视野正中避无可避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并不是适用于潜水的外形，微微敞开的舱门侧面没有任何密封结构。大概他们进来的时候海水还没有涨到淹没洞口吧……这正印证了法艾的推测。
莉姆莉尔一马当先拉开舱门。
咵嚓！
一下用力过猛，竟然把腐锈的舱门直接从主体上拽了下来。
“这下夺门而出了。”莉姆莉尔耀武扬威似的挥了挥比她整个人还高的舱门，吓得法艾捂着脑袋差点坐到地上，然后随手丢到一边，激起了一大片尘土和水珠。
“三百年前的飞船已经算是文物了吧？你一个持证葬仪师，这么破坏现场真的好吗？”
“就算我小心翼翼也没用，反正明天就全部爆炸了！”
……不对劲。
莉姆莉尔的声音，好像有些……亢奋？
法艾小姐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身上冒起了鸡皮疙瘩。上一次她产生这种直觉，紧接着莉姆莉尔就表演了单机突破大气层。
这次又是什么？
会从哪里袭击过来？
经过一整天的同行，法艾用开学日认识高一新生的那种眼光观察（也没比高中生大几岁的）莉姆莉尔，确认了这姑娘是很经典的那种，看似品学兼优文静认真，总是一副优等生姿态去教训调皮男同学，实际上只是没有暴露爱好而已！
一旦投入到爱好中，这种“学习委员型”小女生玩起来比顶多打打球的男生疯多了！
而莉姆莉尔的「爱好」，很显然和她的职业有强关联。
一个兴趣正常、交友广泛、对生活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如花似玉的20岁上下女生，怎么会做葬仪师这种死气沉沉的工作？
除非——
法艾开始后悔，并且痛恨起自己好像还挺擅长发散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了。
“莉姆莉尔，难道你……”
喜欢摆弄尸体？
之前还说什么「名」和「血」，原来血才是重点，亡灵法师吗？！
“——我怎么了？”
莉姆莉尔不明所以地转过头。
她的手里握着一根微微泛黄的柱状体，另一只手还在习惯性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那是……人类的大腿骨。
法艾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
“你说话啊？”
莉姆莉尔连忙去扶她。
法艾感到有个硬硬的、头部圆润的东西顶住了自己的后背，小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
“你……”
“我？”
“能不能放过我，我不想当太空僵尸……”
“？”
在接近半分钟的时间里，两个人只是莫名其妙地大眼瞪小眼。
“什么僵尸？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不是亡灵法师？”
“我葬仪师啊！”
莉姆莉尔哭笑不得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执照，单手打开展示给法艾看。
【银~心~联~邦】
【（螺旋状的银河Logo）】
【行星临终关怀与善后委员会】
【（证件照）】
【特级葬仪师】
【莉姆莉尔·德·芬希】
【No.037】
“如何？”
法艾颤颤巍巍地指向没加美颜的证件照，照片里的莉姆莉尔披头散发，还有一对很深的黑眼圈：“这照片是你吗？”
“是我。”
“是吗？”
“是。那时候我还很卷，到处出差。”
“这就不是你！”
法艾一把推开莉姆莉尔，“你当我瞎啊！照片上这个头发是白的！她是你妈！”
“竟然被你发现了……”
“不如说为什么给你办证的人没发现？”
“因为我妈有种超能力，能够改变自己的头发颜色，我去取证件那天，柜台以为我是「正在扮演我的我妈」，就让我拿走了，还感动地说‘您终于愿意出门工作了’。”
“这不是渎职吗！”
仿佛从这件事中窥见了银心联邦衰落缘由的一角，有种不经意间揭开了黑暗内幕的感觉，法艾不禁浑身战栗起来。
莉姆莉尔还是没搞懂她为什么突然开始发癫，但眼下正事要紧，提着粗壮的大腿骨走进了勘探船主舱室。
无论座椅还是仪表盘都早已朽坏，却没有任何挣扎和打斗的痕迹。
舱室正中的地板上并排躺着两具人类骸骨。
姿态端正而舒展，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他们的手掌紧紧重叠在一起，化为白骨后已无法分清彼此。
“嘶……”从她身后探出头的法艾看到这个景象，倒抽一口凉气。
莉姆莉尔把手里的大腿骨放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再从墙角拾回一串珍珠似的脚骨，分不清次序，就全部堆放在小腿下面。
她站在两人的脚尖处，用执照边缘弹出的细针刺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两人之间的空隙。
这似乎启动了某种仪式，发光的乳白色符文从脏污的地板上升起，剥离的地方也同样开始发光，逐渐构成了刻画着晦涩符文的圆形法阵。
两具骸骨便溶化在了光辉之中。
莉姆莉尔闭上眼睛，低声道：
“跨过辉银深渊……”
“在因果的地平线上再会吧。”
变得空无一物的法阵，嘭的一声炸成了无数乳白色的蝴蝶之影。
…………
在这个时候，法艾小姐才突然感觉到，眼前的姑娘确实如她所言，是一位「葬仪师」。
……虽然是唯心主义的，和初期印象差得有点远。
莉姆莉尔拍拍手唤回法艾的意识：“好了，我们继续调查。翻翻储物柜，看看保质期什么的，就能确定年代了。”
“……哦，好。”
“怎么发呆呢？是不是觉得我专业极了？”葬仪师不无得意地明知故问道。
“呃、确实、有那么一点吧。”
虽然俗话说不耻下问，但法艾小姐还是感觉有点害羞，承认完了就用最快速度闪过莉姆莉尔，率先拉开墙边储物柜的柜门。
一张纸条伴随着灰尘掉了出来。
柜子里有一些简单的挖掘和探测工具，除此之外，在最显眼的地方固定着一枚氧气罐，还有一支上了膛的信号枪。
“他们有氧气罐啊？为什么不赌一把游到海面上去，然后用信号枪求救？”
莉姆莉尔捡起纸条，读了起来：
“给第二先遣队：”
“我们的飞船毁了。不知道海平面升到了多高，但肯定很高，从洞口看只有一片漆黑。因为我的犹豫和操作失误，浪费了一罐氧气，于是我和布兰德决定放弃，把最后一罐留给你们。如果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
“祝成功。埃德蒙斯。”
法艾看着莉姆莉尔说不出话。
“结果根本没有第二先遣队，哈哈。”
莉姆莉尔简单总结道，“企业号发来了新的监测数据，深水区暗流突然加剧了，我们赶紧去看看什么情况。”
她轻柔而强硬地牵起法艾小姐的手，拉着她离开了这座钢铁的坟墓回到企业号上，轻车熟路地发动引擎，钻入海水中。
法艾还想继续装深沉，然而剧烈搅动起来的海水让她现了原形，狼狈地抱住沙发扶手。
“你猜得没错，地核深处确实有虫洞存在！而且，就在刚才重新开始活动了！”
“啥？！这么巧的吗？！”
“就是因为监测到这个休眠虫洞的苏醒，银心系统才发布了灭亡预告，刚才那么安静反而才是巧了！也好，我们搭顺风车回你家去！”
“顺风车是什么，顺风车——”
法艾的脸色变得比刚才误会莉姆莉尔是亡灵法师的时候还要苍白，因为她开始有点晕船了，并且意识到了这位同伴想要做什么。
此时在近地轨道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普朗克-V原本貌似平静的海平面终于显露出獠牙，荡起了数千米高的海啸。
而在殖民卫星正对的赤道一圈，海水竟反重力地聚集起来，而后在浪花白沫之中——
——涌向天空！
在那笔直冲向天际的海水之壁上，有一艘立方体外形的飞船乘着浪尖，劈波斩浪地前进！
船舱中，法艾已经蜷缩成了小小一团，唯有莉姆莉尔高昂的歌声回响在天际：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能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