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没有人在意这一场灾难。
只不过是一抹雨丝，一次下水道堵塞，一次雨伞的脱销……
直到它与所有人息息相关。
跳过了少年时期，迅速成长为大人的法艾·41周目·格林菲尔德以适应能力强大而自豪，有些幼稚的问题他已经错过了问出的时间，以后也永远不会去问，比如：
“这场雨要下到何时呢？”
雨在下，便由它去下；停了自然更好，但人力显然做不到。他并没有不识趣到去问一个无人能解决的问题。问了又怎样？只会让老人们皱起眉头，叹上一口气而已。
然后在成为教师之后的某天。
“老师，这场雨要下到何时呢？”
……被学生这么问了。
法艾还没毕业就已经能全文背诵《老师，我该怎么办？——银河系青少年常见的五百个青春期烦恼及解答》，但是里面没有这一条。
我也不知道啊，他有些烦躁地想，他自己就很懂事，从不会问这种问题。
但是那双望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像两颗宝石，他说不出这种轻飘飘的回答。
“……总有一天会停的吧。”他说。
“那等到雨过天晴，我们爬到水塔顶上去看星星吧。我们高三（∎）班所有人一起。”
是几班来着？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后来法艾又带过数十个班级，编号从1到10凑齐了大满贯，名副其实地桃李满蹊了，老去了，退休了，然后在重生那个晚上看到了星星。
…………
…………
普朗克-V为数不多的几条室内街道全部都发展成了热闹的商业区，将它们连接起来的唯一的购物中心同时也是居民们的聚会场所，有着城市广场的地位。
此时这里人头耸动，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室内天井的空地上，更陆陆续续有人走出家门，汇入这股潮流中。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墙上的巨幅LED屏幕，几个不怕死的记者正在转播外界情况。
【我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记者喊道。
一转眼镜头就切换回了演播室内，女主持人声音颤抖着宣布：“根据智能家居AI的预测，按这个降水量，殖民卫星还能坚持八个小时。AI的建议是……多陪陪家人。”
雨势其实是越来越大的。
一些年代比较老的房屋已经被冲垮了，残骸在淹没膝盖的街道里乘风破浪，穿行其中的逃亡居民稍不注意就会被击中，有些人往水里一摔就再也没爬起来。
“星球要毁灭了……”
天井里，不知是谁第一个把所有人的想法说了出来，接着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响起了叹息般的窃窃私语。
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绝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冻结了所有人的声带和四肢百骸。
……可能并不是所有人。
美食广场一角，一间挂着「百年老字号」的门面房内仍在传出热汤煮沸的咕嘟声。
乳白色的汤汁煮好后，取碗，盛汤，下面，放叉烧肉，放笋干，放黑木耳丝，放溏心蛋，放葱丝。
做完这碗拉面，年迈的拉面师傅在洗得很干净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把面端给柜台外的客人。
莉姆莉尔扫码付钱，25块。
“星球都要毁灭了还要做生意啊。不去外面跟大家一起看看直播吗？”
拉面师傅双手未停，又开始为下一个还未出现的客人准备食材：“我也没有别的事做。你呢？星球毁灭前，你想做什么？”
莉姆莉尔有模有样地双手合十。浓厚的肉香味直窜进她的鼻腔，而肉……就代表着快乐。
她虔诚地夹起面条，嗦到填满嘴里80％的空间就咬断，剩下20%补上一块叉烧。
一口咬下去，面条软中有硬，叉烧硬中有软，两种迥异的质感混合在一起，慢慢又从舌头前端漾起了淀粉的甜味。
“我想吃一口葱丝不多、蒜泥也刚刚好的拉面，还要把整家店所有的红萝卜丁都倒进去。就比如说是，现在面前这碗。”
“那我就想做一碗这样的面好了。”拉面师傅随口答道。
“难怪法艾也要推荐这家。”
“法艾？他还欠我一碗面钱呢。”
“她已经没法还你了。”
“……”拉面师傅沉默了片刻，“是吗。不用看到这幅末日景象，也算一种幸运吧。”
然而并不是，其实她不仅提前看到了，而且还为了避免它真的发生，从早上一直努力奔走到现在呢，莉姆莉尔心想，虽然全都失败了。
企业号乘着就像直接在殖民地头上浇水一样的浪头返航后，莉姆莉尔声明自己的飞船实则并非越野专用型，已经无法承载再一次的逆流而上了，并且再次好心规劝了法艾放弃。
可法艾就是不服输。
她最后一次提出请求，借走了「圣夜篝火」，把锅顶在头上冲入雨幕之中，独自开始了最后的挣扎。
不知道她还能想出什么破釜沉舟的主意，总之单独去救一个人还是能救到的，于是解除武装的莉姆莉尔就闲了下来，照着导航找到了法艾早上说的那家顶级拉面店，正好吃个晚饭。
——叮铃铃铃！
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第二个客人推门而入。
“咦，是你？”
莉姆莉尔听到有一点耳熟的声音，从热气腾腾的拉面中抬起头。
是378巷那个守门的小兵。
“也来吃面？”她简短地打招呼。
“嗯。”
小兵身上的友谊魔法还在持续，又或许是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他站在菜单前目光上下扫了两圈，最后点了一碗最普通的拉面。
“首领怎么样了？”莉姆莉尔问。
“救回来了。”
“那就好。叛徒抓到了吗？”
“这个‘叛徒’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啊，说是偷走了炮，可我下午得闲又去清点了一遍，分明是一门不多，一门不少！”
“也就是说，其实根本就没有叛徒？首领被假情报骗了？”
小兵突然打开了话匣，拉开莉姆莉尔旁边的椅子坐下，好像和她很熟一样埋怨道：“对啊，突然就跟我们说有什么叛徒，莫名其妙的，到底是什么炮，不见到哪儿去了……哎哟！”
他突然像触电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伸手在屁股口袋里一摸，摸出一个硬邦邦的小石头似的东西，往桌上一丢。
“……”“……”
那是一枚象棋的红色「炮」。
…………
…………
殖民地的最高点，最接近母星之处——水塔的顶端。
围栏已经被暴雨不知冲去了何处，在接近五十平米的圆形钢铁平台上，出现了一个单薄而虚弱的人影。
她头上顶着貌似斗笠的半球形物体来遮挡住袭向双眼的雨，左手牢牢抓着把手，抓得相当用力，生怕它被掀飞，指节都因此泛起惨白。即使如此，脸庞下半部分以及全身还是湿透了，早上出门披的外套像杂乱的水草般紧紧缠绕着身体，本来因为身高缩水而卷起好几道的裤腿湿哒哒地拖在地上。
法艾·格林菲尔德——第42周目的第一天，重生未满24小时的薄暮时分。
初代法艾开始这场跨越世纪和银河的孤独巡礼时，脑海里会想着什么呢？
但是塑造如今的法艾的不是2000年前的大魔导师，也不是号称41份的厚重灵魂，而是逼仄的铁板街巷，是菜市场和苍蝇馆子，是无孔不入的管道，是一届又一届学生，是……水塔。
从19岁的法艾在垃圾堆里苏醒、第一次抬起头看到它开始，水塔就一直盘桓在那个地方，如同一头威严而雄壮的巨兽，雨水敲打在它身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和它本身一样古老。
它厚重、严肃、沉默，人们不会给它取什么修辞过的名字，水塔就是水塔。
所以在最后时刻，法艾任由双脚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地方。
她几乎是已经绝望了，也想不到任何可行的办法。
但是一股如同水塔般的倔强驱动了这具尚不熟悉的年轻身体，她知道，她必须来到这个地方，哪怕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来。
她的目光穿过磅礴的雨幕，在昏黑的宇宙背景中寻找着一个影子。
……看到了。
超越了觉悟，就能看到希望；而超越了希望和紧随其后的绝望，她的思绪反而变得无比清澈，像是抛弃了一切杂念，随后，一个异想天开的方案逐渐浮上脑海，显出了轮廓。
反正明天就全部爆炸了，就算是无比弱智的计划，随便试一下，失败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吧？何况，以她先射箭后画靶子的视角去看，莉姆莉尔似乎早已用行动给过她提示。
她在分别前还贴心地帮法艾激活了附在锅上的友谊魔法，现在就不需要再次启动了。
“那么……”
法艾长舒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右手。
那稚嫩的掌心中握着一把餐刀。
她将餐刀抵在扶着锅盖的左手小臂外侧被称作尺侧腕屈肌的地方。
……轻轻一划。
轻薄锋利的金属切开皮肤，暗色的鲜血从贵要静脉汩汩流出，染红了一片雨水，洒落在象牙色的水塔顶部。
“我是、普朗克-V的、法艾·格林菲尔德。”
“以我的血和我的名——”
如果两千年的颠沛流离当真有其意义，如果「迫近完全之人」不是一个虚饰的头衔……那就一定存在法艾之所以是法艾的缘由、存在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近乎祈求地渴望着某种烂俗爆种桥段……或者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消亡的预言！
而回应她的力量自最远端发出了吼声。
刺破雨幕、劈开海潮，从无穷的远方投来了一束「舞台装置」的灯。
银白色的辉光同时从她的眼底浮现，而那与常人无异的瞳孔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串流淌的矩形，如同飞驰的铁轨，如同进行的胶卷，刻印着灵魂的底片终于洗出了应有的色彩。
【-Stage Select-】
【No.40「天琴座的夜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