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感觉到一股奇异的热。
她应该是在莉姆莉尔的飞船上，因为企业号上原本一居室的单身公寓构造不太适合两人结伴旅行，莉姆莉尔决定回到她的老巢……她的根据地仙后27之后，除了给法艾置办生活和劳保用品，还要顺便改造一下飞船，弄个上下铺给法艾一点私人空间，这几天就先凑合着睡沙发了。
坦白说，法艾有点认床。
出发前她对太空旅行有着无比美好的幻想，结果第一天晚上就被彗星警报惊醒一次、从沙发上滚下地板一次，睡眠质量比老年状态还差。顺带一提那警报还是她自己摸索着处理掉的，莉姆莉尔全程睡得像头死猪，白葱一样的小腿还从被窝里横伸出来，差点把法艾绊倒。
经过几天的星间航行，法艾几乎学会并包揽了企业号除驾驶以外所有功能的运维，还顺带打扫卫生和做饭洗碗，她猛然惊觉自己俨然成了莉姆莉尔的第二个妈。
众所周知，中学班主任平时几乎就是半个妈，今天这群男生打架打破头了，明天那个女生初次来亲戚了，开始有点独立但还没那么独立的孩子们第一反应往往就是喊班主任。所以法艾对飞船上的工作其实还挺适应、且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的，就像焕发了夕阳红第二春似的。
一切幻想在真正实现后都会冷却，归于稍显平淡的现实，但是，这不是空调开到这么高的理由。
法艾的头脑一片清明，做了一点不知是什么的心理准备，猛然睁开眼睛。
借着舷窗洒进来的朦胧宇宙光，她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热源，一个关了灯的太阳。
……？
看起来像是单纯地把量产型人造太阳压缩到篮球大小，再把金黄色粒子特效换成藏青色。
法艾记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多余之物至少直到入睡前为止都是不存在的。
“呃……敌袭？”
普朗克-V之前所在的乡下星域，游离在几家银河网络运营商的覆盖区边缘，网速十分堪忧，商船也懒得去，因此现代化的娱乐方式不多，小孩子平时只能看他们父辈小时候也看过的光碟影片——同样是反反复复地看，直到哪一天腻了、觉得没意思了，他们也就长大了。
在那些影片中，历朝历代最受欢迎的当属《究极人》，讲述一个非常善良和强壮的外星人降临地球，帮助人类击退外星怪兽的故事。
主要原因是舞台竟然设定在地球，这实在太科幻了，受到了孩子们的普遍欢迎。
而在影片里千奇百怪的外星怪兽之中，似乎有一种叫做「圆盘生物」的可怕种类……
难道说，就是它吗？
法艾看着飘浮在屋顶的暗色太阳，当下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这个并不怎么严肃的念头。
“——莉姆莉尔！！”她突然大喊。
“呜欸？！”
莉姆莉尔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吓得从床垫上弹了起来，一下没控制好平衡，摔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她狼狈地爬起，小兔子图案的蓝色睡衣凌乱地挂在胸口，露出了雪白的肩胛骨。
“……你看看我们头顶。”
莉姆莉尔茫然地看着小太阳，无动于衷。
法艾忍无可忍：“这玩意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直接被热醒了！快要热死了！”
葬仪师的魂魄这才慢悠悠地回归躯壳，不无得意地说道：“哦，这个啊，我怕你不适应飞船生活，特地把舱内气候设置成四季变换，现在应该是循环到夏天了。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一些夏夜里发生的美好回忆？”
“回忆个屁啊！普朗克-V又没有四季！”
法艾气不打一处来，把沾上汗液的棉睡衣一脱一甩，扔在莉姆莉尔床上。
但是这样上半身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两枚车灯颇具规模，意识到这样似有些不妥，又把睡衣捡起来挡在了胸前。
并不是说法艾小姐出于曾经是男性的害羞而拒绝穿肉肉杯，她是很务实的；真正的原因是莉姆莉尔只有A，飞船里的几件存货她实在是穿不上。而当时用「夜莺」的麦克风变出来的一套演出服，在散场后也像灰姑娘的礼服一样消失，变回了她本来的衣服。
“唉，不领情。”莉姆莉尔撇着嘴关掉天气模拟系统，小太阳也随之消失。她躺了回去。
这个人都不觉得热的吗？
法艾被她闹这么一出，却已经精神得睡不着了，索性趴在窗边望着星空发呆。
丝绸般的银河在视野中央铺展，周围散落着点点的星；那些星又各不相同，颜色和亮度千奇百怪，有些还闪烁着，共同装饰漆黑的幕布。
每颗星都是一座恒星系，里面可能有亿万不知形态的小小生命正在上演着生活的喜怒哀乐；而在更大尺度，银河也不过是太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落。
坐在飞船里遥望的法艾，和那些星系的居民有区别吗？或许他们甚至都没有走出母星，认为宇宙不过是包绕大地的窗纱；但这不代表法艾就比他们高等、比他们更接近真理，因为在任何具备智慧的种群之中，终究会有一个个体猛然抬头，开始好奇窗纱后面还存在着什么。
并且最终都会发现，自己不过是漂浮在虚无之海上的一座孤岛。
那……又如何呢？
只有工具才会生来就被赋予意义。经历了一场末日般的海啸，过去的50年人生被摧毁殆尽的法艾从废墟中爬起，终于察觉到了生活的无谓，并因此获得了解脱。
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感。
就好比没穿内衣裤在大街上狂奔。
就好比眼前璀璨的宇宙图景，再漫长的永恒对它而言也只是短暂的一瞬。
宇宙不记得，宇宙更不在乎。
“——这样一来，你也自由了。”
「夜莺」的婉转嗓音在耳边响起。
法艾猛然转头，那张金发的御姐脸庞就停在她肩膀附近空中，像是幽灵般朦胧而透明。
…………
“欸？！”
法艾吓得整个人从地上弹了起来，然而只丢下了这一句话，没等她回应什么，来自40周目的侧影就消失不见了。
“是收集到角色卡之后就会触发回忆剧情，还是我的精神开始有点不正常了……？”
法艾小姐尝试在心里快速描述自己是谁，结果很顺利，自我同一性并没有出现偏差。难道只是错觉吗？不，绝不可能。当时法艾在水塔上也有类似的感觉，脑海中多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回忆，无法笼统地总结出具体经历，但深究细节却能如数家珍，记忆中自己所拥有的技术也可以一定程度地继承到现在这个42周目来。
那个唤起前周目记忆的大魔法……似乎就铭刻在法艾的灵魂深处，非常自然地掌握了。
魔法的名字叫做「Helloworld_01」。
启动方式是她的真名和鲜血，以及——这点最关键，却也最不能确定——恰当的场合。
水塔顶端满足了「舞台」的条件，因此终生都在舞台上歌唱的「夜莺」降临了。但具体如何触发、需要做到什么程度，现在例子还太少。
总不能以后遇上点事就抄起麦克风开唱吧，又不是什么歌舞电影……希望能运气好点，趁早解锁几个实用价值更大的前世，直截了当的战斗力，或者泛用度比较高的机械或魔法才能……当工程师的那个周目就不错。
还剩38个栏位，总不能全是文职文员吧？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法艾也终于重新酝酿出一丝睡意，裹着毯子在沙发上窝好。
在朦胧的微光中，莉姆莉尔的睡颜从枕头和发丝的缝隙中露出半截，伴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她看起来终于像一个19岁的女孩子了，刚刚从家庭的万全保护中脱离，抖擞翅膀想要高飞，眼前铺展开的是无限美好的未来可能性——
可是她却在这样的年纪成为了一名宇宙葬仪师，孤身穿行在冰冷的太空，与死亡和毁灭朝夕相处。银发魔女让女儿来找法艾，大概也有拜托法艾陪伴她的意思吧？
“吃不下了……”莉姆莉尔嘀咕。
啊，竟然说梦话了！好经典好老套的梦话！
“毛肚啊、十秒就……老了，老了……都烫缩了……”
吃的还是火锅！
“妈，你也吃……正好一人、一片嗯……我真吃不下……妈？”
“妈——我想吃，烤年糕……红薯。今天学校里啊……”
好像从火锅店无缝切换到了另一个场景，莉姆莉尔念叨念叨着，嘻的一声笑了起来。
法艾无从得知她在梦中看到了什么，因为不可抑制的睡意在这一刻袭来，死神的兄弟同样将她拖入了安宁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