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了两人份的记忆，法艾小姐潜意识中还是把自己当作那个从荒废小城走出来的教师，而不是舞台上的夜莺。灯红酒绿的星际大都市如梦幻泡影般重叠进她的心底，却并不能给她的性格带来多少影响，她依然还是谦逊、认真，如同那座一直在下雨的城市一般沉默平和。
可是，现在雨已经停了，城市也离开了废坑星，乘上游走鲸的宽阔身躯徜徉星海去了。
她是不是也该做出改变呢？
她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反正绝对不是这种方向的改变……”
法艾嘟囔着把一条无比魅惑的黑色纱裙挂回货架上。
这算什么？从乡下老大爷变成乡下土妹子，进城之后就开始穿半透明蕾丝裙，感觉实在有点危险，还是算了吧。
法艾喜欢的风格很简单，就是朴素、耐用、好收拾，要是再加上便宜就更好。得益于另一个自己的女性记忆，她现在并不抵触穿上整洁漂亮的裙子，但绝不愿变得过于花哨。这种实用主义倾向似乎是天生的，而考虑到自己的特殊身世，“天生”这个词又不准确了。
或许是夜莺留下的思念吧？法艾还记得那个潮水袭来的晚上，星空明亮而清澈，自己紧紧攥着用魔法变出来的麦克风，在风中回应了自己时隔五十年的提问：
人不能离开水而活着。
于是在那一刻，现在的她就成为了对过去的回答。即使是在捉襟见肘的小城里，法艾还是做着有意义、自己也喜欢的工作，回头望去生涯是一片无悔，这就够了。夜莺虽然确实喜欢唱歌，但在从未坦白过的心声中，她始终认为歌声应该平等地属于每一个听众，而不能用VIP与否加以区分；她想去更加广阔的地方，唱给更多买不起高价黄牛门票的人听。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于是法艾小姐对成为过去的另一个自己说，「法艾」已经、并且要继续生活下去，在这般黑暗的消亡纪元里活成一道静静流淌的溪流。
——但是，这似乎不够。
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好像还缺少了什么。梦想之类空泛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过，也不需要……
“挑得怎么样？我觉得你应该会比较适合版型纤细的连衣裙——”
莉姆莉尔从货架一端探出头，正好看到法艾的手指抚在那条跟内衣没两样的裙子的肩带上。
“……哇。”她说。
“等等，不是，”
法艾触电般缩回手指，向莉姆莉尔踏近一步，未曾想莉姆莉尔也几乎同步地后退了一步。
好快的反射神经！她又踏出第二步，莉姆莉尔直接缩到货架后面不见了。
“你误会了！我只是正好看到那件，没打算穿——”
法艾追过拐角，却哪里都看不到莉姆莉尔的身影了。
这就是跨过无数墓场的职业葬仪师的逃跑速度！
“真的？”
莉姆莉尔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法艾猛一抬头，只见她单手抓着穿洞绳，像蜘蛛侠一样吊在屋顶上。
“……哇。”法艾说。
“建议你不要学我说话。”
“我这不是表达惊讶么。”
最后在法艾无奈的反复解释中，莉姆莉尔给她买了一条水蓝色的半身裙、一条小白花似的连衣裙，两条牛仔裤（一条加棉），还有几件衬衫和毛衣，这就算是从春季到秋季全覆盖了。至于换洗，反正飞船上都能洗。
法艾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已然衰落的行星城还要专门模拟四季变化，但莉姆莉尔说这就是生活。从小时候起，妈妈就经常带她出去到处疯，春天钓鱼、夏天游泳、秋天露营、冬天烤红薯，如果停止模拟气候，这些事情做是还能做，但好像就少了点味道。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大概就是纯种宇宙居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地球乡愁。
纯种宇宙居民法艾想着，或许在更早的更早，自己在轮回的早期，也会在彼时尚未失踪的地球上度过了不知多少个50年？
——但是，撇开这些玄而又玄的思绪沉淀，这里存在着一个隐蔽的矛盾。
莉姆莉尔一直戴着她的“别人的问题”发卡，不该说的话就算说了，听者的记忆也会在片刻后模糊消散，所以说话就有点口无遮拦。但是她一时忘了，法艾免疫这种认知干涉。
——19岁的莉姆莉尔，是如何对已然从宇宙空间中消失数百年的地球具有乡愁的？
要么她在吹牛，要么就是……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太阳系、乃至整个猎户旋臂的消亡史都是虚假的，至少十年前它还真实存在着！
根据常识、根据逻辑、根据奥卡姆剃刀，这里毫无疑问都应该选择前者。青春期嘛，喜欢吹牛逼装深沉，为赋新词强说愁实属正常。
但是，法艾有一种直觉……历史是虚假的，甚至世界是虚假的，如果这种无稽之谈仅有一次可以是真的，那就是现在！
……我最近是没睡好，还是新东西见得太多了，开始怀疑人生了？法艾不禁哑然失笑。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从服装店走出。莉姆莉尔还想趁吃饭前给她物色一款入门级的相机，但一看墙上的挂钟，竟然已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分，事到如今，该吃饭了。
法艾说想吃点新鲜的肉和蔬菜，莉姆莉尔就决定带她去吃烧烤自助。
然后在下楼的时候，两人撞上了熟人：是望月灯。她换了一身制服样的暗棕色休闲小西装，看起来正常多了，只不过在外面还套了一件拖到膝盖的白大褂。帆布贝雷帽依然扣在头顶，似乎是某种身份象征。
望月笑道：“差不多到吃饭时间了，一个人在家吃也太悲伤了，就来找你们一起咯。”
莉姆莉尔露出意外的表情：“按你的性子难道不是不修好飞船不吃饭？”
“损坏率太高了，慢慢来吧。只是去趟殖民卫星，怎么搞得像是大冒险一样？”
“去的路上就发现有些地方老化了……”
两人聊着关于飞船的技术性话题，法艾插不上嘴，也不着急，就在旁边静静地听。
街上的人很多，法艾不知道他们是谁、要往哪里去，她们三个人并排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步伐很慢，这在普朗克-V是会把路堵死的不道德行为，现在却只是汇入人潮，成为大海之中不起眼的一滴水，和其他人不分彼此。
这种感觉很新鲜，好像灵魂从身体中脱出，升到更高的维度观察自己，法艾并不讨厌。
啊，我正活在世界当中呢——
不禁就会产生这样的感慨。
她是个老师，批判现代城市、呼吁回归乡村的文章在语文卷子里不知有多少，可是“你去我呼吁，真去我不去”，多少年下来乡村还是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难道说普朗克-V不算乡村吗？可是和仙后27比起来，又很难标榜自己是什么星际化城市。它就像是被简单地遗忘了。
可它至少经由努力保存了下来，而那些消亡得无声无息的、走失在黑夜里的星星……
这时，法艾的朦胧视线捕捉到了身旁的人。
莉姆莉尔……莉姆莉尔·德·芬希。
「葬仪师」。
既然我来了，至少会有人记住他们——她是这么说的。
当时法艾只是不甘心，可现在又如何？
“……法艾、法艾？”
“欸？！我在听呢。”
“你明显没在听。”望月灯抱着手臂露出得意的笑，“这家烧烤店排队太长了，莉姆莉尔先过去取号了，我正问你要不要换一家吃。”
“对不起。”
望月有点意外：“你道歉什么？你对莉姆莉尔也这么客气？”
“对她倒是没有……”法艾挠挠脸颊。
“哦~”望月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贝雷帽檐下的双眼也眯了起来。
“主要是坐飞船过来的时候，饭也是我做，地也是我扫，实在客气不起来啊。”
“嘁，这个意思啊。没劲，没劲。”
……这位二妹似乎比莉姆莉尔开朗多了。不，莉姆莉尔在飙船的时候也很开朗……但她平时不会显露出那份激情，就好像埋藏在冰层之下的烈火，而望月则给人更亲切更平凡的感觉。
文静的姐姐和活泼的妹妹，也算是经典搭配了吧——法艾甚至有点期待那位连莉姆莉尔都称之为天才的幺妹是个什么性格了。
望月在法艾耳边呢喃道：“或者说，直接在这里丢下姐姐，我们两个人私奔吧？”
“……欸？”
“逗你的。我去看看她怎么弄了这么久，你就在附近随便逛逛吧。别走太远啊！”
其实让法艾惊讶的不是突如其来的私奔宣言，而是另一件事——两人刚才还隔着二三十厘米的安全社交距离，她是什么时候蹭过来的？
不等法艾说什么，她又像条滑不留手的鱼儿一样远离了，钻进了一旁的店里。
……原来是穿了滑轮鞋。真亏工作人员能放她进来。
法艾感觉自己可能有点太紧张了以至于开始疑神疑鬼，轻轻拍了拍脸颊，遵从望月的建议往附近的奶茶店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