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店内正在骚动。
法艾不声不响地靠过去，只见一个坐在厚重机械轮椅上的银发少女，正在和店员据理力争。
“我是残疾人，而且还是学生，你就不能照顾一下我，让我用小杯的价格买到大杯吗？”
……有点耳熟的声音。不太确定，再听听。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优惠……”店员大概是没见过这种胡搅蛮缠的顾客，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没让你免费送我已经不错了。交个朋友，好吗？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之缘。”
…………
法艾心里立刻有了答案。
她走上前去，挡在少女面前：“差价多少？我给她垫上。”
“百香果双响炮，小杯换大……2块。”
法艾付了钱，叹口气转身看向少女。
莉姆莉尔——大的那个。
“哟。好巧啊。”银发魔女把手举到胸前，小小地朝她招了一下。
装什么柔弱淑女呢？法艾直翻白眼，怎么都坐上轮椅了，几天不见腿给打断了啊？
……照她这个欠抽的态度，好像真被打断腿也不是不可能。
“你家三个出息女儿，你连大杯奶茶都喝不起？”
“你不懂了吧。”
银发魔女收拢四指，只剩下食指摇了摇：“重要的就是这种白嫖的感觉。哪怕只嫖到2块，心理上的满足感却足足有200块！”
“差不多得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坐在附近的彗星上，远远看到你们保下了殖民地，就飞回来了啊。要不要给你办个庆功宴？虽然我不请客，但可以夸奖你一句。”
银发魔女从店员手里接过做好的果茶，顺手摇了摇。
“人的一生，能遥望多少次满月升起呢？也许只有五百次，但我们却总觉得这些都是无穷无尽。所以，绝不能对当下妥协。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换成大号的杯子里鹅黄色的液体缓缓旋转，一些瓜子状的黑色固体在其中翻腾。她轻车熟路地两指夹住吸管戳破封纸，嘬了一口，幸福的笑容随即在那张俏丽的脸庞上绽放。
法艾本来想质问她两句，顺便让她把至今为止的谜语都解释清楚，可是看到了这副表情，竟然一时语塞。
然后，那对仿佛会说话的赤红眸子，就从坐着轮椅的低姿态忽而上扬起来，含着如水的温柔笑意，与法艾视线交汇：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了不起。银星系统的末日预报千百年来第一次出了差错，是你向它——向所有人展示了「可能性」。在这个迈向崩落的时代，这一点灯火般的可能性之光就足以照亮无边暗夜。”
“…………”
然而那副似乎隐藏着复杂故事的表情瞬间就崩坏了，银发魔女稍显慌张地向店门外张望了一下，咬着吸管、把奶茶杯架在雄伟的车灯上，双手并用摇起轮椅加速，一眨眼就180度转身滑了出去，混进人群里消失不见。
几乎是前脚后脚，莉姆莉尔和望月灯冲进店里，拉住法艾就问：“你刚才遇到她了？！”
“欸？谁？”
法艾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瞬间就明白了银发魔女是在躲着两个女儿，连忙装傻。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傻。
但是某种不知来由的直觉告诉她，银发魔女可能老不正经、满口胡言，但她躲着不见亲生女儿，肯定是有说不出口的复杂理由——因为从那天晚上的相遇开始，看人很准的法艾就察觉到了她隐藏在那目光那动作那玩笑之后的意志。
那看似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打个比方的话，对，就像是……孩子们的睡前故事里，用面具隐藏起面容和泪水，独自迎接战斗的「英雄」。
莉姆莉尔在门口东张西望了几下，可是哪里还有银发魔女的影子，只能悻悻地放弃。三个人离开奶茶店，回到刚才排队的烤肉自助，没等两桌就叫到了号，被服务员领了进去。
莉姆莉尔走在最前，望月和法艾并排在后。
法艾还在想着银发魔女的事情，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某种冰冷的东西从后颈处伸进了衣服和肌肤的空隙之中，冻得她一个激灵。
“望月你干什么？！”
法艾怒视望月，却发现她的双手稳稳当当地插在白大褂兜里，丝毫没有拔出来的迹象。
“什么干什么？”她奇怪地反问。
“没事……”
有问题。
绝对有问题。
是机械臂？魔法？总之望月肯定掌握着某种类似于“制造魔力手掌”的能力，就是之前下飞船时匆匆一瞥看到的虚幻物体！
“……望月，刚刚有件事我很在意。”
“是什么事呢？”望月笑眯眯的。这张笑脸神似她妈，莉姆莉尔就不会露出这么狡猾的表情。
“刚才在店门口，莉姆莉尔明明已经去取号排队，而且你说她‘已经去很久了’；然而我回过神来之前，余光里却好像看到她一直就站在旁边。”
“是你看错了吧？”
“对，就是我看错了。”
法艾小姐直勾勾地盯着望月的双眼。
“你背上那个东西，是什么？”
…………
“哎呀，被你发现了。”
望月歪了歪脑袋，很轻松地承认了。
她握住从背后伸到胸口的一只手，法艾下意识被这动态所吸引了视线，目光焦点从望月的脸庞移向她的锁骨，却只能看到空空如也的掌心。
“这是我的固有魔法，「草莓之月（Strawberry·Moon）」。她是一个伴随在我身边的人形幽灵，能够偏折视线、引发错觉，因此当你看向她时，你就反而看不到她。”
……好像是对机械师工作无甚助益的能力。
不过都叫“固有”魔法了，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吧。有就不错了，也没法奢求能力多强多实用，起码这个幽灵真的有形体存在，平时可以拿拿东西、摔倒了还能扶一把，就已经挺让法艾羡慕了。
“你发现「草莓之月」的速度在历来的客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了，观察力很强哦！厉害厉害。”望月朝她竖起两根大拇指。肩膀上那个只能用余光看到的东西，好像也跟着竖起了第三根大拇指。
三人在大堂角落入座。
店员提着一个圆柱状设备放进桌子中央的凹槽，最上面盖上微带弧度的铁板。
莉姆莉尔给法艾解释道：“这个叫缩退炉，里面封存着两个沿双星轨道无限回转的微型黑洞。清洁、耐用、稳定高效，各行各业都有在使用。”
法艾原本只是有些好奇，听了她的解释，直接开始浑身颤抖。
莉姆莉尔从来不负责情绪安抚，一手刷子一手夹子，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她先是在铁板上浇了两圈油，等到热量将细小的油花弹起，就把五片雪花牛肉均匀地铺上，让它们进一步出油。然后她夹了一块象牙色的矮胖蘑菇，将切出十字痕迹的伞盖按在铁板上，细细抹开，直至整个铁板都变成黄澄澄油亮亮的一层。
“这个叫口蘑，是蘑菇的一种。评价是香。”望月像拿叉子一样举着筷子，吞了口口水，抽空给她解释道。
法艾只在书上看过这种东西。
只消几分钟，雪花牛肉和口蘑先后烤熟，莉姆莉尔和望月迫不及待地开抢，法艾也从善如流，夹起一块口蘑吹了吹，放进口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蘑菇曾被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称为「大自然的馈赠」。”莉姆莉尔说。
“大自然……”法艾复述着这个稍显陌生而没有实感的词汇，连同嘴里的口蘑一起嚼碎。
浓厚但不激烈的香味从破裂的象牙色菌体中涌出，在牙齿间弥漫开来。并不是肉类的直接刺激，更不能用单纯的酸甜苦辣来形容，而是一种独特的鲜美，一种法艾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味道。
“生物个体的本质，是一台从外部输入能量做功，和宇宙的法则「熵」持续对抗的活体反应器。而蘑菇不一样，它的菌丝不能用明确个数来计算，这种生命形式还被某些文明用来培育拥有自愈能力的活体飞船。这么看来，蘑菇反而和硅基生命更接近呢！”望月笑道。
说实话法艾连半句都没听懂，毕竟她是偏文科的，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
“在那些孕育着碳基生命的星球上，生命逝去后，就会腐朽进泥土里，又或者是遇到山火，将尸体付之一炬。到了天气将冷未冷的时候，从那泥土和灰烬之中就会钻出一朵朵伞盖。所以，这柄小伞其实是大自然的结晶，也是星星送给我们的礼物。”
听到莉姆莉尔的解说，法艾小姐才终于恍然大悟：浓厚、悠久、沉静，原来这就是生命的味道啊。
她体悟许久，终于憋出一句：
“好吃。”
“好吃吧？仙后27就那么一片山能长蘑菇，产量还不稳定，你别看姐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这一盘比剩下的肉加起来还贵呢！”
“……阿灯，”莉姆莉尔皱起眉头，“我现在就去联邦支部挑一件生态星球的事项，当场飞过去当场进山，挖到蘑菇就地掏火锅开煮，你也只能在家里看着。”
“是是是，公务员就是牛逼。”
法艾不说话了。
因为她用余光看到，望月趁着和莉姆莉尔说话的工夫，用她那只不规不矩的鬼手偷偷把铁板上剩的几块口蘑一把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