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抱着膝盖在企业号的阴影下坐了好久，就好像夏日午后逃避上学的坏学生。
莉姆莉尔担心她的宝贝（存疑）飞船会不会在颠沛流离中把刚保养一新的系统又再次磕坏，爬回船舱里捣鼓去了，留下不懂机械技术的法艾坐在原地发呆。
哦，是“这辈子”不懂机械技术。
在普朗克-V直接接触到了「No.34工程师」留下的巨构和机器人，而「No.40夜莺」只是听莉姆莉尔提了两句而已，结果最后解锁的却是夜莺，变成了十成十的气氛组。
法艾呆呆地望着森林，此生从未见过的壮丽景色，可她却并未产生任何类似激动的情绪。
她只感觉到了……荒凉。
这不对吧。
明明目力所及都是灿烂的「生命」，不知比家乡头顶的死亡之海高到哪里去了。
可是眼前的无边绿色就给她和普朗克-V同等的孤独感，就好像在平静的海面下堆积了无数的战争与残骸，唯余下如出一辙的空无。如果真有那么一丝区别，大概就是这里的废墟上至少开出了野花吧。
独自隐居在这种地方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停留在此，又是抱着什么想法发出了求救讯号？
或者说其实没这么复杂，莉姆莉尔虽然身经百战见得多，但这次是法艾猜对了——就好像一万只猴子也能有机会敲出一整部《哈姆雷特》，野人触动电脑发出求救的几率很低，但绝不是零。
无论如何，都得到终端机前确认了才知道。
莉姆莉尔从船舱探出头：“万幸，企业号没事。不过这附近也没有能停泊的稳定平台，就暂时让它卡在这里好了。”
“不是我说，你这职业葬仪师办事也太随意了吧。”
“这不叫随意，叫因地制宜。”
莉姆莉尔因强烈的阳光而眯起眼睛，索性也脱掉防毒面罩，反正法艾都自由呼吸好久了……她换上了一副圆框墨镜，活像是来度假的。
“我的呢？”法艾摊手。
“回去自己买。”
“小气。”
“我就这一副啊。话说，你不是和小恶魔见过了么？那姑娘虽然脑子动得慢了点，但是心思细腻，等我们这边结束回去，说不定什么都帮你准备齐全了。”
心思细腻……吗？
法艾回想和小恶魔那称不上多愉快的初见，除了书本莫名飞出、外加摔了她一下之外……不，这就已经把分扣光了吧！
两人沿着倾斜外墙构成的天然楼梯，穿过能见度堪比深海的树冠密集部分，折断最后一根挡路的树枝，视野突然开阔。
周围散落着大量建筑废墟。
阳光几乎不能穿过头顶的树冠，接近地面的地方竟呈现出寸草不生的荒芜状态，腐叶和断枝铺得又厚又密，完全没有低矮植物生长的迹象。
莉姆莉尔收起还没戴热乎的墨镜，从落脚处旁边捡了一块碎石砖，往前方的落叶上一抛。
沙……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层层叠叠的腐叶竟然随着石头的投入而漾起了细微的波纹，随后像是承受不住石头的重量向下凹陷，缓缓地……旋转起来。
它竟然变成了一道半固体的旋涡。
石头就在这旋涡中逐渐下沉，最后被合拢的腐叶完全吞没，消失不见。
“……”法艾惊得说不出话。
“经典的死亡旋涡，没什么奇怪的。”
“怎么看出来的？”
“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吗？”
莉姆莉尔点点头。
哈哈，原来我知道啊——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是我作为葬仪师前辈，教给你的第一课。”
啊，虽然莉姆莉尔的葬仪师编号是37，现在还在活跃的大概就只有从No.30往后数到她这么寥寥几人，更早的前辈要么离世了要么退休了，莉姆莉尔也没怎么了解过；而法艾的2000年历史还有1900年没有探明，在那足足95%的战争迷雾之中说不定还真有当葬仪师的经历呢。
但假设归假设，在求证之前总之还是当不存在好了，不然怎样呢，把法艾当成怪力乱神敬而远之吗？
“……我知道了。”法艾沉吟道。
“说说看。”
法艾从地上捡起一根手指粗细、十厘米长的树枝，观察它的断口。她看到了很多撕裂扭曲的鹅黄色纤维，信手撇断，制造出的新断口和它如出一辙。
“地面上有很多细小的断枝。虽然我对植物的了解仅限于课本，但树枝应该不太会自己折断自己，所以我认为……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不仅仅有单一的植物和微生物。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些穿行于树冠之间的「野生动物」躲藏着，是它们的活动制造了这些断枝。”
“野生动物，嗯哼。”
法艾拔出她的工兵铲「伊甸之门」。
朝刚才石头下沉的位置，猛然刺了下去！
——铿！
反馈到手上的竟然是坚硬的触感，难道看似厚实的树叶地毯只有薄薄一层吗？还是说——
“来了！”
法艾两只手腕同时用力，一拧一扬，树叶腾起，「那个东西」被她一下从地里挖了出来。
是一只篮球大小、通体黑色的甲壳类生物！
它摇晃着八条细腿企图逃走，被莉姆莉尔徒手逮住，在空中徒劳挣扎了几下，变得温顺了。
是「圣夜篝火」的友谊魔法通过了。
法艾打量着这只叫不上名字的生命。
“不知道做成火锅好不好吃……”
这句话脱口而出，法艾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好像不太对劲。
“……奇怪。”
把野味做成火锅，这绝对很冒险吧。就算毒性可以靠「圣夜篝火」作弊解决，首先尸体的处理就很麻烦，专业刀具也没有——
法艾拍铲而起：“莉姆莉尔！你是不是偷偷对我的脑子做了手脚，想骗我陪你吃火锅？！明明不需要这么做我也会陪你的！”
“我没有！就是你自己想吃吧，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莉姆莉尔叫道，“你忘了你有催眠抗性？我想做手脚还没得做呢！”
“啊，对哦。”
坏了，这个不明来源的精神抗性横在这里，以后法艾想用“被催眠不记得了”的借口去搪塞尴尬的事都做不到了。
法艾绞尽脑汁想啊想，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夜莺的记忆对「野味」这个词起反应了。笼中鸟一生中的每一餐都是营养师精心搭配、高端原产地12小时配送制作的美容餐，她甚至从未凭自己的意志吃过一碗方便面。
“不过说到催眠，其实我有个猜想。”
“？”
“如果说你对催眠魔法的免疫并不是源于某种超强抵抗力，而是因为，有一个更强的催眠魔法早就在你身上生效了呢？”
“更强的催眠魔法？我从没遇到过——”
“你恢复夜莺的记忆，不是从外部得到了什么角色碎片，而是一下子自己想了起来吧。那些记忆原本藏在哪里？该不会就在你的大脑里？”
“你的意思是，”
法艾不敢置信，主要是因为没想到莉姆莉尔会在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场景下，手里提着一只外星甲壳类，突然抛出这么重磅的推论。
“两千年的记忆一直都保存在脑海深处，是我……是最初的法艾·格林菲尔德对自己施加了一个五十年启动一次的失忆魔法？！”
“就是这样！还附带变形术和传送术！”
…………
怎么回事，感觉初代的手段好……简陋。
就好像一段原理简单粗暴的程序，代码可能是丑了点，你就说有没有跑起来吧！这种风格好像有个专业名词，叫做“绿皮”。
在发呆的时候，法艾对自己度过的两千年或多或少有过猜测和畅想，其中最好奇的就是初代法艾的情况，比如到底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在人间孤独地轮回巡礼的决定，又是用何等宏大和深奥的法阵来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她有点想要放弃思考。
“别发愣了，来帮忙剥壳。”
那边莉姆莉尔已经搬来了块基本平整的大石头，把鸳鸯锅架上去。还有点晃，法艾亲眼看着她提起锅子，粉嫩圆润的指甲在石头表面抠了几下，硬生生抠出了一个能固定住锅体的凹陷。
在把手上轻敲两下，鸳鸯锅中间用来分隔两个半锅的薄铁皮顿时软化，融进锅底。不这么办的话恐怕没法整个放进锅，至于这么搞还算不算火锅，和普通水煮差别在哪，就不得而知了。
法艾乖乖接过剥壳小刀。这是一种刀身短、刀刃比较钝却足够厚实的刀具，能够承担插到缝里旋转撬开甲壳的任务。
小生物此前已经被莉姆莉尔干净漂亮地人道处死，姿态就好像还活着，剥壳小刀的刀刃对准它宽阔身体的腹部线条，在花纹中寻找一个真正的切入口。
还真让她找到了。
——咵嚓！
利用杠杆原理，甲壳被轻易打开。
呈现出条带状排列，微微有些透明的雪白腹肉整齐地显露出来，就像摆好盘的三文鱼。
“话说，这种动物的学名叫什么？”
“异蚁狮。”
“好，那我便来试它一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