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喝完锅洗净，全部收拾完毕后，法艾小姐蹲在猫儿面前，试探性地问：“你是野猫吗？认不认识住在这里的一个人类？”
“嗷呜。”
“听不懂。”
“难不成你原本指望能听懂？”莉姆莉尔一脸不可思议，“那你还……挺纯真的。”
不过布偶猫好像还是从法艾的语气和比比划划中理解了她的意思。
法艾小姐对猫狗的了解完全源于普朗克-V寥寥几个电视台中恰好存在的一个“萌宠频道”，只是因为频道实在太少了才看的，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很想养一只……反正就是日积月累地记住了很多相关知识。
频道上好像提到过，猫和狗这些从上古时期就一直陪伴人类的宠物，若是没有经过长期训练或基因改造（比如仙后27五金店里那两只），其实是很难理解人类话语中的具体含义，更多通过语气来猜测情绪、做出反应。
所以法艾说着说着就用上了更多的语气词，最后甚至对着布偶猫喵喵叫起来。
莉姆莉尔若无其事地在旁边录音。
喵了一会儿，布偶猫拱起屁股摇了摇尾巴，转身向林地撒腿跑了出去。
“等等！有陷阱——”
只见布偶猫在空地上迂回前进，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扫开最表层的落叶，往外跑了一段，还停下来回头喵一声示意两人跟上脚步。
俨然在林地中开辟出了一条安全通道。
“这个不训练做不出来吧？”莉姆莉尔问。
“我也觉得……”
而在这颗野生星球上，能训练它的人……应该就只有那一位了吧。
猫跑得很快，莉姆莉尔索性扛起法艾追。
“为什么啊？！”
法艾在肩膀上一颠一颠，肚子被莉姆莉尔的肩骨硌得生疼，痛苦不堪地喊了起来。
“谁叫你不锻炼，连腹肌都没有。”
“我变成这个身体才几天啊，想锻炼也来不及吧？！”
“要求真多——”
莉姆莉尔重重叹了口气，把法艾从肩上卸下来——双手翻飞，瞬间调整成了公主抱。
“这样就可以了吧？”
“呃……”
被小姑娘公主抱对法艾小姐的尊严来说是一项严峻的考验，但再提出新要求就好像有点烦人了，她只能乖乖闭嘴忍受，因为怕摔下去被异蚁狮啃一口，还伸手搂住了莉姆莉尔的脖子。
一猫两人穿行于林地之间。
最终，在一片和之前的景色看不出任何差别的空地上，布偶猫缓下了脚步。
坐在了一棵老树的树根旁。
“……？”
被莉姆莉尔轻轻放下的法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揉了揉猫头，可是布偶猫却一下甩开她的手，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向后放平，露出了好像很生气的表情，朝法艾呲牙。
法艾不信邪地继续揉，结果被捯了一下，手背上留下了两道红痕。
友谊魔法失效了吗？
“猫是这样的，就算它把你当朋友，也照样会咬你抓你。所以我才喜欢狗。”
“也没见你养狗。”
“这不就捡了一个你？”
法艾感觉有点不大对头，但也没细想。
她还在尝试和猫儿重新建立联系：“啧啧、啧啧，你的主人在哪呢？”
布偶猫叫了一声，开始在树干上磨爪子。
“你在向我示威吗？展示武器？”
……簌簌簌。
明明没有风吹来，枝叶却窸窣作响。
“好痒、好痒，这蠢猫——”
树……树说话了！
而且是沉稳的男低音！
法艾吓得坐到地上，下个瞬间就感觉右半边屁股被什么东西咬住了，痛得大叫一声。
“拨打葬仪热线的就是你吗？”莉姆莉尔抬头望着树干问道。
“嗯——？哦，是我，是我——”
“我是银心联邦职业葬仪师莉姆莉尔，识别号No.37，这是我的证件。”
莉姆莉尔把证件拿出来，可是却不知道树的视觉器官在哪，幸好它貌似也不在意。
“您是一百年来本行星唯一的常住居民，自动拥有整颗星球的产权，本次委托也因此被归类为私人委托，请您知悉。”
“我知道了——”
进入工作模式了！
若无其事地对着一棵树进入工作模式了！
法艾震惊地起身，用工兵铲拍晕了咬在屁股上的异蚁狮，姑且先处死了提在手里。
“私人委托的话，按照葬仪规程这边需要记录委托人的情况和诉求。请问怎么称呼？”
“就叫我‘聪明的树’好了——”
“那么聪明的树先生，麻烦您重申一下这颗星球的情况以及您的诉求。”
莉姆莉尔拿出一支录音笔。
准备完毕，聪明的树开始了它的供述：
“我们熊猫星啊，原本是个工业行星，专门生产高智能机器人——但是铁人叛乱后，大家都不敢买了——结果我们只能自己用。”
“机器人照顾我们的生活，为了让我们生产更多机器人——就好像它们才是人，而我们只是帮助它们繁衍的机器——”
“发现这件事之后，”
“所有熊猫星人都变成了树。”
“外人不知道，我们没有被时代杀死——我们只是变成了树。”
…………
“欸？”
法艾无意识地发出了愚蠢的声音。
人……变成了树？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目力所及的所有的树、树、树，都是——
“熊猫牌机器人原来就是在这里生产的？我经常听妹妹提到你们的产品，说是结合了本地人的唯心主义能力，在智能方面尤其突出。”
“唯心主义能力？机器人？”法艾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词重复了一遍。
莉姆莉尔顺口给她解释：“黄金时代早期的智能机器人全都是唯心主义产物，因为唯物的心智云图模拟不出人类的细微情感。”
“我们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莉姆莉尔竟然和树聊到一块去了，一老一小开始追忆银河系文明最辉煌的似水年华，兴之所至，莉姆莉尔竟然和树勾肩搭背，起了个调子唱起了歌。
““一万台叛乱的铁人——””
““在他树干上奔跑——””
法艾有点习惯这种不知所措了。
这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失控感和吐槽欲，没错，就是和莉姆莉尔初次相遇时的珍贵感情……
她索性和布偶猫玩了起来。
过了十多分钟，莉姆莉尔对委托人从例行公事的回访升级而成的艺术性的临终关怀措施总算圆满落幕，聪明的树向两人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请你们——把熊猫星炸毁吧。”
“不要留下一台生锈的机器人，也不要留下一棵沉默的树——”
“如果要说我有什么特别，能够让我在变成树之后保留了意识，大概是因为——”
聪明的树顿了一顿。
然后，他好像有点害羞地坦白道：
“因为我在进厂前，一直想去看看宇宙。熊猫星曾经终年都被雾霾笼罩——如今雾霾散去了，我的脚却已经和泥土不分彼此。我啊，我一直在想——宇宙是什么样子？天空之外，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宇宙？”
“……！”
法艾心中一震。
这棵树，和过去的她多么像啊。只不过法艾老师还能用“自己的事业是有意义的”来自我安慰，而他却早已陷入完全的虚无之中。
她走上去轻轻拽了拽莉姆莉尔的衣角：
“……能帮到他吗？”
“委托人主动要求炸毁星球。”莉姆莉尔沉吟道，她的表情有点纠结，“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我一时也搞不清到底算不算越界。”
“不算吧？刚才你也说，这颗星球现在是他的私人财产，我们只是帮他处理而已。”
“但现在我们知道了，周围的每棵树都是本地居民。既然他们没有点头，我们就无权处置他们留下的东西。”
“他们也没法点头啊？这已经算是无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了吧？植物人啊！”
莉姆莉尔好像一直对规矩很是看重，就算表情很纠结还是不肯轻易松口。
“既然这样，我有一个提议——”聪明的树突然说。
“什么？”
“我的同胞们，熊猫星的公民们——我有个提案。”
……他好像在对其他树说话，但不知道他们是否用心灵感应回复了他，总之法艾和莉姆莉尔只能听到一片寂静。
“我要炸掉星球——反对的，请举手发言——！”
…………
“没有异议，全票通过——”
“不不不，只有你在自导自演吧？”莉姆莉尔反驳道。
“他们在树根网络中回应我，赞成我了——只是你们听不到而已。”
“诡辩啊！”
“总之——就是这样。”
不愧是聪明的树，一下就解决了问题！
然而莉姆莉尔还是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你这葬仪师，还真是难搞——一百多年前的葬仪师小姐就比你好说话多了。”
莉姆莉尔半不服气半好奇地问道：“你见过一百多年前的葬仪师前辈？还记得她的名字是什么，编号多少吗？”
“嗯，我想想——她自称「伊落姬」，编号可就不记得啦。她帮我把所有徘徊的机器人都处理掉了，那之后就清净多了——”
葬仪师的业务范围还挺广的哈？法艾看着莉姆莉尔。
“别看我，我不认识。我只认识最近的几个……”
“——那这样吧。”
聪明的树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
“我们熊猫星人不应该作为树、作为物品，浑浑噩噩地存在和死亡——我们要自己决定自己毁灭的方式。”
“同意的，请举手发言——！”
“……！！”
无论是法艾小姐还是莉姆莉尔，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们清楚地听到，
就像一阵大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枝叶都摇动起来，共同奏出震耳欲聋的簌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