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觉得，就算是委托人主动要求，协助一场确凿无疑的自杀对她而言还是有点太刺激了。
老普朗克-V人骨子里的温良和首战告捷的光辉战绩，让她下意识觉得总会有那么一个办法让她能完美解决事件，将整颗熊猫星的树都变回人类，于是她现在就在思考这个办法。
奇迹快发生吧，奇迹快发生吧。
只要她和莉姆莉尔适当努力一下，很快这群悲观的唯心主义者就会钻出牛角尖，啪地变回人类，并且对她说：“谢谢你，法艾小姐。多亏了你，我们恢复原状了。”
顺带一提，两人刚才按照聪明的树给她们指引的方向，找到了一个本地人……本地树才知道的小山洞，现在正两人共用一顶探照灯，沿着天然形成的坡道向地下前进。
据说这颗星球唯一还能用的电脑就在洞里。
聪明的树之所以能向银心联邦的行星临终关怀与善后委员会发出委托，就是因为他聪明的根须向地下生长时偶然接到了电脑上；他能说话，则是因为控制了那台电脑的音响。要不怎么说熊猫星是历史上也不多见的超级工业行星呢，随便找个居民都这么擅长编程。
而其他的树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的灵魂被囚禁在躯壳内，不能看、不能动、不能说，仅剩的触觉和听觉也整日都充斥着野生动物爬上爬下的瘙痒和杂音，除此之外，仅剩一片虚无。
这让他们更加确信，宇宙的真相就是：根本不存在一个宇宙。
就好像他们制造机器人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制造更多机器人，对铁人叛乱心有余悸的银心联邦不会再发来新的采购订单，谁又能证明厂区之外的世界真实存在呢？
这个看似没有头绪的问题……只要坐上飞船出去溜达一圈，自然就迎刃而解。
结果绕来绕去，还是要先变回人类才行。
莉姆莉尔之前说过唯心主义者的想法可以影响自身肉体这件事，法艾没太在意，真见到了才发现竟然这么难搞。这可不是什么“和脑海中想象出来的敌人搏斗至重伤”的级别，而是直接改变了物种，从基因级别改变了生理结构！
从动物界横跨到植物界，只需要一个绝望而虚无的念头。
并且对法艾小姐来说，现在还有一道难关——莉姆莉尔接下了聪明的树的委托。
和普朗克-V的公诉委托不同，葬仪师在处理那种自己走向消亡的星球时拥有比较大的自由度，乐意救人也是可以尝试救一下的，或者运气不好星球已经爆炸了，那就收集样本走人——此即为「善后」。
而私人委托，比如私人星球的产权持有者、封建星球的最高统治者、民主星球的全体公民请愿，收到诸如此类的请求之后，葬仪师的义务就是，在星球毁灭前尽可能完成他们的遗愿——此即为「临终关怀」。
两者结合起来，就是「行星临终关怀与善后委员会」。
莉姆莉尔把葬仪师的程序正义放在第一位，她走在洞里已经开始着手策划熊猫星的全域爆破。
这次她不会帮法艾开路，甚至会反过来变成阻碍。而独自行动的法艾……说实话，她看不到自己的赢面在哪，好像变成了一个面对台风和地震只能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尽管她从来也没亲眼见过台风和地震。
“关于这颗星球，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走在前面的莉姆莉尔突然开口道。
“什么？”
“在猎户旋臂的寂灭星域，我曾经见到过一个漂浮在脉冲星附近的星球。上面每个居民都患有晚期辐射病，皮肉溃烂、奄奄一息。我在路上磨蹭几个月，就可以过去直接给他们收尸了。”
“……”
“脉冲星辐射在当今社会依然是无法治愈的绝症，唯有在肉体彻底朽坏之前将灵魂转移进机械身躯里以求一条生路，而这个方案也极其昂贵和复杂。那样的人你也会尝试去救吗，哪怕他自己都渴望着解脱？哪怕你知道，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不可复制？”
“我……”
——我当然会去救！
这句话仿佛理所当然出现在脑海中，可法艾竟然分不清是真心想法，还是只为了反驳莉姆莉尔。
这是因为她心里也知道，对待熊猫星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按他们说的做，为他们献上还算体面的“自己决定的毁灭”……吗？
她本就不是什么热血少年漫画的主角。
只要喊着爱与希望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这种好事，她明明也是知道的。事到如今还在奢求普朗克-V的奇迹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是不是太不把宇宙放在眼里了？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绝望。”
“目前为止已经挺绝望了。”
“想要拯救，因为生命就在那里——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心情，因为这正是将心比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据。然而生活是很复杂的，生命与生命之间亦有差别。确实有一些人，能给予他的最大温柔就是帮助他安详地离开，承认了这点，才不会让拯救变成单方面的自我满足。”
莉姆莉尔回过头，朝法艾小姐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妈说过的话还真多。”
“她一天到晚嘴巴都不带停的……啊，到了。”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监控室，面积大约四平米，电脑屏幕方方正正的蓝光是这片地下空间中除了探照灯外唯一的光源。
放在其他地方确实普普通通，但出现在这里，就有种足球场上有张沙发的突兀感。
【喂喂——能听到吗——】
一体机电脑自带的集成音响里传出一段几乎要被杂音盖过的说话声。
“聪明的树？”
【是我，我把音频输出切换成主机音响了——】
法艾小姐凑近了才发现，树的根须从后墙上突破砖石生长进来，纷繁复杂的细小根须已经完全和电脑主机背面长在一起不分彼此。
“聪明的树……我想确认个事，拜托你一定认真回答我。”
【嗯？你问吧——】
“你们真的变不回人了吗？”
【怎么还在问这个——我们的生命形态已经改变太久，比身而为人的时间更长了——灵魂都已经变成了树的模样，哪怕变回去，应该也不懂如何控制身体了吧——】
“…………”
莉姆莉尔露出一副你看吧果然如此的表情，把法艾挤到旁边。
“我们过来路上，在近地轨道测到的行星直径是3000千米左右，这尺寸其实也就一颗普通行星的卫星级别，全域爆破理论上是可行的。”
【那太好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没有那么多爆炸物。哪怕是宇宙通缉犯也不会随船携带那么多炸药——好像还真有一位，不过那不是重点——临时去附近星域采购的话，估计也得跑好多家。”
聪明的树没有回复，他在等莉姆莉尔的提案。
“——所以，我马上会呼叫能帮上忙的人过来。接下来要和助手讨论一下具体策划事宜，为了不降低惊喜程度，可以暂时关闭电脑的麦克风功能吗？”
【那我们就期待着好了——】
电脑屏幕暗了下去。
莉姆莉尔咧了咧嘴转过身，拍了一下法艾小姐的肩膀，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消化完情况没有？”
“……嗯。我也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既然大家都是这么期望的，那就这样吧。”
虽然表情还带着一点落寞，但法艾还是接受了本就不是由她决定的这颗星球的命运。
“你的策划和援军是什么情况？”
“援军是我的两个妹妹，阿灯和安娜。把她们叫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努力给熊猫星人献上最后最盛大的*烟火*表演吧。”
呃，等等？
“望月不是机械师吗？幺妹安娜虽然我还没见过，但听说是个武斗派外交官……就靠她们两人能摧毁一整颗星球？”法艾不可思议地问。
“安娜一人就行了。”
“一人就行！”
法艾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呃……具体而言要怎么做？”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莉姆莉尔说。
这也是惊喜的一部分吗？！
莉姆莉尔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一边推着法艾回到了地面上。
“她们到这儿大概要个两天时间。”
“我们要准备什么？”
“野营。”
“哈？”
“野营。”
“我听到了！”
莉姆莉尔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墨绿色布袋，拆开外袋，露出来的是一顶折叠到了极限的雪白帐篷。光是脱离外袋就让它的体积原地膨胀了两倍，莉姆莉尔上下操作一番，支架很快就伸展开来，呈现出了帐篷的雏形。
她举着膨胀到接近二十平米的立方体家庭式帐篷，突然说道：“啊，差点忘了。”
直接撤回一只手，从背上取下「圣夜篝火」丢在地上，劝化藏在下面的怪东西。
法艾在旁边试探着扶了一下帐篷。
……纹丝不动。
到底是我的力气太小了，还是莉姆莉尔力气太大了？她不太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然后莉姆莉尔就信手把帐篷丢到地上——
咚！！
好的，看来是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