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洞坐标设置完成之后，也不是立刻就能启动的。
这也让法艾对全域爆破模组的实际威胁有了大致概念——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一个反社会分子提着菜刀上街，要说危险确实危险，但他在砍人之前一定要原地比比划划施法半天，在这期间还拿着大喇叭朝方圆几里喊话，这就有点生怕警察不来抓人的意思了。
事实上现在银河刑警应该也已经在远处监控熊猫星的动向，以确认望月灯的行为了吧……法艾不禁担心起来，果然还是报备一下比较好？
莉姆莉尔家这位二妹的性格实在太随意乖张了，像是普朗克-V的那种中学没念完就叼着根烟蹲在路牙子上发愣的小混混，让法艾总是忍不住想好好教育她。
虽然这位17岁机械师的学历明显比混混高，而且大致上是友好且善解人意的。
但和认真的莉姆莉尔比，就感觉……不像是在同一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这种难以描述的差别，大概是法艾当了四十年老师的直觉。
“——发什么呆呢？”
一支冰冷的铁罐突然贴上法艾的脸颊，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
抬头一看，是莉姆莉尔。
“我还说难得你产生了葬仪师的自觉，知道做临终陪护了，怎么就坐在这里望天发呆？还有很多事情放不下？”
“不，也没有……说到底我当了太久老师，习惯了去引导和改变别人，却忘了他们并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可以也应该自己做决定。”
莉姆莉尔点点头：“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会在实习第一站就分道扬镳，从此抱着针锋相对的信念分歧，成为一对宿敌……最后在普朗克巨鲸的背上，喊着对方的名字互相攻击。”
“怎么可能啊？！这都从哪看来的？”
“漫画。”
“少看点那种不三不四的闲书……”
法艾接过可乐，拉开拉环。
她察觉到手感有些不对，这种拉环竟然是固定在罐体上无法脱离的，她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连体拉环，很疑惑。
“前几年，有个旅游团去乡下星域一个金属元素极端匮乏的启蒙文明母星，开着认知模糊潜入他们的聚落，想要近距离观赏风土人情——其中有个人开了罐可乐，把拉环扔在了地上。”
“啊。”
“指甲盖大小的铝合金彻底改变了那个纯真文明的发展轨迹，他们的科学家喊着‘材料学不存在了’，然后一股脑发疯自杀了。那之后，银河系所有的饮料罐都必须做成一体化。”
没想到小小的拉环背后还有这样一段血泪历史……法艾不禁庆幸普朗克-V落后归落后，起码还算是“星际时代的落后”。
感受着气泡在舌头上炸开，法艾小姐的思维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了些。
“——我们过去吧。”
“好。”莉姆莉尔朝法艾伸出手。
法艾握住那只手，站了起来。
葬仪师在处理私人订单的时候，有陪伴委托人直到最后一刻的职责。不过这次情况特殊，要是留在附近肯定会被人造虫洞带来的引力风暴卷入……何况委托人有整个文明彼此陪伴。
因此她们现在就要去和聪明的树做最后的道别，接着就乘企业号飞离地表，接上望月一起在远地轨道验收结果后走人。
两人穿过静谧的森林，来到聪明的树身旁。
“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聪明的树说道。
“这只蠢猫，如果方便的话——你们就带她走吧。这样鲜活的生命，不该留在这里——”
“喵？”
听到「蠢猫」两个字，混血杂毛布偶猫就像被喊到名字一样从聪明的树的树根旁探出了头。
“养不熟的小东西——你去追逐自由吧！”
莉姆莉尔收到新需求，弯下腰朝猫儿摊开双手。可猫儿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她看。
她试图直接上手去抱。
“哈……！”
被威吓了。猫儿原本就蓬松的尾巴炸成了猫毛掸子，朝两人龇出尖牙。
“听话——”
它干脆两只前爪抱在了树干上，瞪着莉姆莉尔，嘴里叽哩哇啦的冒出一连串怪声。
“这是在骂人呢。”法艾科普道。
“怎么办？”莉姆莉尔征询猫主人意见。
“——把她带走。”
“收到。”
黑影一闪而过，只听得一声闷响，布偶猫甚至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趴倒在地不省人事。莉姆莉尔慢悠悠收起铁锅，捉着猫儿的后颈皮把她抱在了怀里。
“估计她不会乐意跟我回家，之后会介绍其他人领养的。”
“谁？”法艾问。
“小恶魔。她早就念叨着想养只猫陪她看店了，这就叫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给那个弱气又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养，真的不会让猫反客为主骑在恶魔头上撒野吗……法艾开始担心小恶魔的未来了。
“给她取个名字吧。”莉姆莉尔说。
“名字——？”
“名字很重要啊。而且，也是你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虽然猫的记忆据说只有28天。”
这种知识点就没必要记得这么清楚了吧？！
真是泼冷水的高手，泼冷水的天才……
“我想想——在我们尚未变成树的时候，她的祖宗——应该是有名字的。叫什么来着？”
“是不是叫吐司？过去一百年银河系最常用的宠物猫名字top3。”法艾提醒道。
“——哦对，就是这个！那她就叫……吐司九世。这名字不错。”
莉姆莉尔抱着吐司九世点点头，望月的声音适时在她耳麦中响起。
也就是说，是告别的时候了。
法艾却突然说道：“莉姆莉尔，你先回船上吧。我还有两句话想跟他说。”
“别拖太久哦。”
莉姆莉尔则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干脆地转身走掉了，留下法艾和聪明的树独处。
…………
“那台电脑的主账户叫做法艾。”
“……”
“而我就是法艾本人。唱完歌之后，他——「No.38」的记忆就收录进了我的大魔法「妖精庭园」里。在熊猫星尚未化作树海的时代，他是个住在小公寓楼里的社畜设计师，养着一只叫吐司的布偶。”
聪明的树枝丫微颤。
“你——是法艾？是重名？还是——”
“这个宇宙里应该没有除我以外的法艾·格林菲尔德。”
这句话让聪明的树停止了扭动。
他静静地伫立，就像一棵无知觉的真正的树，在临别前夕的短暂对话中，有接近五秒像是停止了时间一样。
最后，他颓丧的声音从电脑音响中传出。
“那么——我是谁？”
“——留在这里的我是什么人？时隔一百五十年，你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了取代我吗？为了否定我吗？”
法艾伸手搭在他的树干上。
有了熊猫星法艾的例子，她对自己的转生机制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首先是体质和特性会无比近似当地人，其次就是……
如果因为某些意外，某个周目的法艾行走世间的步伐停下了，大魔法会直接抛弃他，剥夺他的名字，然后在别处生成一个全新的法艾出来。
还真是冷酷啊，初代目。
但是，法艾却感谢那位未曾谋面的大魔法师，感谢他做出如此干脆的机制。因为这意味着如今的法艾可以明确地宣言，自己就是一个区别于过去任何周目的全新的自己。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记住你，为了给你送行。”
莉姆莉尔大概会以为聪明的树是法艾过去在这颗星球上的老朋友，那就让这件事成为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吧。
“因为我走过了第五十年，迈进了全新的第五十一年。我便自觉有一种使命，要将已经结束的法艾们的故事都收集起来，传承下去。这不正是葬仪师所行之事吗？故事的主题就不会是「大魔法师法艾的转生之路」，而是42个法艾，他们各自活过的人生。”
……叹息般地，聪明的树说道：
“谢谢你，年轻的我。”
“我不年轻了，我都69岁……不对，应该是50岁？哦，跟你比起来确实算是年轻的。”
话题到此结束，憋不出新的句子，No.38和No.42双双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法艾主动拍了拍树干。
“走了啊。”她轻声道别。
树沉默着，没有回答。
法艾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确认没有遗漏，野营帐篷也早被莉姆莉尔收走了，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向企业号停泊地走去。
“慢走。”
告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只是举起右手，没有回头。
…………
…………
半小时后，距离熊猫星地表约两千公里的远地轨道上，一台硕大的电视机静静飘浮着。
机舱里的三个人在玻璃幕墙后坐成一排，莉姆莉尔和望月拿了薯片在那吃，纯当是看烟花，咔嚓咔嚓的不正经声音相当破坏气氛。
黑色的幕布上，翠绿的行星只有两根食指和拇指围起来大小。随着人造虫洞在多个坐标的同时发力，就好像一块完美的抹茶蛋糕经历暴力运输的颠簸，表面开始出现裂痕，圆润的外形也逐渐崩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巨型峡谷。
“这颗行星的南北极点好像有些扁呢。”莉姆莉尔还在评头论足。
“放烟花咯——”
望月忽地起身退到船舱中央，双臂舞了一套花里胡哨的武打动作，最后扎下马步。
“「草莓之月」！”
白色幽灵以一种奇妙的姿势缠绕在她身上，虚幻的右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法艾惊讶于竟然能正眼看到它了，回过头，却看到熊猫星的模样已然天翻地覆，目光所及不再是一颗即将被宏伟的引力揉碎的岩石星球，而是——
一束火花绘成的蒲公英。
它在夜幕中缓缓升空，仿佛传来“啪”的一声，炸成了灿烂的火树银花。
举着绒毛的种子向四周缓缓飘散开去，融入灿烂的星河之间。那些都是燃烧着的树，在被抛弃、被遗忘、被异化的尽头，从银河工业体系淘汰下来的生锈的螺丝们，在似乎会持续到永远的暗无天日中，忽然看到了久违的星光。
法艾口中轻轻哼唱着。
“你在等着谁，”
“你只要一回，”
“慷慨赴死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