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聊聊宇宙吧。”
锅盖突然说道。
彼时两人已经擦干了身体，在宽敞舒适的起居室里，窝在一条铺着凉席的双人沙发中看电视。电视节目少得可怜，虽没有情情爱爱的垃圾肥皂剧，取而代之的却是法艾小姐根本理解不了的先锋艺术表演。
幸好在房间另一侧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够看到星空，视野极为宽广。
“哦，要聊什么？”法艾问。
“在你们那里，人们如何生活？会不会有非常先进的机器代替人类的工作，让你们能够全身心投入探索研究中，或者享受繁华的美梦？”
“没有那么高端吧。不，可能是有的，但我没见过。”法艾模棱两可地说道，“我只能给你描述一下我以前的生活。我出生在一个工业衰退的殖民卫星上，那里几乎没有新鲜事物，整日整夜地下着雨，灰蒙蒙脏兮兮的。我在那里读了十年书，毕业出来又当了四十年老师。”
锅盖不安分的小脚伸了过来，两根脚趾夹住了法艾稍微有点丰满的柔软大腿肉：
“你五十岁？！你这是五十岁？！”
“其实是2051岁啦，但只有最近101年的记忆，更早的都被封存着。”法艾实诚地说道。
总觉得锅盖看她的眼神变了。
具体来说变得更加狂热了，好像看到了千年难遇的超大规模流星雨。
“至于宇宙的其他地方——实话说来，和慕斯塔星的情况差不太多。”
“……消亡？”
“嗯。有人为的，也有自然的。我的葬仪师前辈告诉我，在表象之下，似乎是某种概率论的公理被打破了，极小概率事件接连踩中区间，导致星球毁灭的可能性只要存在就一定会发生。一点点苗头、一点点引子——消亡就随之而来。”
饶是锅盖的聪颖头脑一时也无法理解这段话，微张着嘴宕机了。
但法艾是来做紧急救援和临终关怀的，不是来吓唬土著的，话锋一转，变回了温柔的语气。
“照亮宇宙的是无数的星星。”
“很久以前，地上的人把众星连接起来，将它们化为星座，随后，故事从星座中诞生了。”
“明明对他们来说只是‘光点’而已，为什么要从中寻找意义呢？”
法艾望着起居室窗外的黯淡星空。
“为什么呀，法艾小姐？”
慕斯塔星的夜晚，光照本就丰富的同时还有玻璃艺术的多重反射，把黑夜照耀得如同白天般热闹。光线浮动，苟延残喘的星星从人造光的缝隙中投射下一点微弱的存在感。
「星空」。
慕斯星人不知道，他们甚至是意识不到。
“——可能是因为，人们将这些微小的‘光点’与自己重叠，试图寻找「意义」。”
法艾小姐望向锅盖。
“那么，现在活着的你，有任何意义吗？”
锅盖微微蹙眉。
这算是对「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打击报复吗？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等价交换。
“……我想是没有的。正因为我们生来本就没有意义，才可以从「美」中寻求意义。”
“看来你我的见解有颇多相似之处呀。”
“苦寻万年一无所获，又当如何？”
法艾摇头：“一无所获吗？在我看来，你们的审美和艺术水平已经是银河系最发达那个档次了。至少我在消亡星球相片墙上，没找到能与你们比肩的文明。而且你们还有免费地热。”
“可是我们的创作遭遇了瓶颈——”
“我老家没有地热，每年母星转到远日点那阵子都冷得要死。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冬季。原来我们也是有春夏秋冬，我们的生命并不残缺。”
法艾小姐十足开心地笑着。
在锅盖眼中，那不是属于天外来客的充满神秘感的笑容，却就像是街口还没上学的小姑娘，第一次完整地画出一颗苹果的形体，不需要父母夸奖，她自己就会看着纸上的苹果笑起来。
窗外光线浮动，宇宙也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她几近疯癫、苦苦追寻了大半生命历程的……真实存在的外星人。
就在这里，触手可及。于是，她也终于获得了一点勇气。
“我……”
锅盖沿着沙发爬过去，整个身体笼罩在法艾上方，遮挡住了灯光。
两人的脸庞近得前所未有。
“我的名字是……莎芙。”她说。
法艾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试图从莎芙的臂弯中滑脱出去，后背却顶到了沙发扶手，随后，腿脚上传来的压力更是让她大惊失色。
莎芙的碧色双眸中眼光流转，壮实的双腿只消轻轻一夹，就把法艾控制在了原地。
“我能为你写首诗吗？我能……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吗？”
“莎芙姐不要啊！”
“喊谁姐姐呢？叫得这么好听……”
莎芙的脑袋轻轻俯下来，白金色的长发披洒在法艾露出的肩上，搞得她有点痒痒的，某种原始恐惧让她颤抖起来，体温也开始升高。
友谊魔法怎么抵得过饱经锻炼的肉体？
“哎呦，你脸红啦？”
法艾情急之下只能抛出杀手锏：“我上辈子是个69岁老头子，浑身老人臭的那种，看你就像看孙女一样，你要自重啊！”
“你有孙女？”
“没有。”
“单身一百年？”
“……嗯。”
夜莺毕竟是银河偶像，偶像是不会拉屎的，自然也不会结婚……经纪公司不会允许这种影响收益的公关事故发生。而法艾自己，只能说确实一门心思教书，没考虑过这方面。
“那就由我来和你的童贞说再见吧！”
“？？？”
法艾发现自己小瞧了这帮灵感枯竭活活憋疯了的艺术家——这颗星球早就癫了呀！而作为星球执政官的莎芙则更是其中翘楚，还得加上一份对外星人的执着！
要变成土著的新娘了吗？明明五十年的处男都没毕业——
“强扭的瓜不甜啊！违背妇女意愿，你这是违法行为！你的人民会背弃你，一意孤行地投身于自灭，这样也没关系吗！”
“呃，”
话术通过，莎芙一下僵住了。
“你说得对……我差点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去写明天的就职演讲稿冷静一下。”
“唔，你知道就好。”
莎芙从法艾身上爬了起来，清白得以保全的法艾松了口气。
“法艾小姐，你愿意帮助我吗？只要将你的外星人身份公之于众，一定可以打破思维禁锢，激起全新的创意和遐想，为了探寻星空之美，大家肯定不会寻死了！”
“我正是为此而来。”
“为纪念与星空的首次接触，我们会在克利翁城的公民广场上为你塑像，将你的故事记录在慕斯塔第一本成文的历史书中。”
“没那个必要吧……”
想起老家普朗克-V了，临走时说的什么形象代言人，希望只是开玩笑吧。
莎芙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辉，好像已经看到了一千年之后，慕斯塔星将不再固步自封，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艺术将会传向头顶星空中的每一颗文明星球，即使那时她已不在。
她脸颊微红，眼神躲闪起来：
“然后、然后，在更远的未来，等到我们踏上星海的台阶，在银河的另一端相遇，到那时，法艾小姐，我有句话想正式地对你说——”
——轰隆！！！
…………
……欸？
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鸣声，明亮的辉光冲天而起，从窗户涌入，照亮了两人的侧脸。法艾只当是城里的什么活动，但熟悉每个节日和相关安排的莎芙知道，今天晚上不应该有大型烟花表演。
不应该有……才对。
她缓缓看向窗外。
视线越过城市，聚焦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里有一头君临克利翁城的庞然巨兽，一座不动不移的亘古丰碑。
——特尼火山。
天地鸣动，足有以往数倍的黑烟滚滚涌出，将悬挂在上空的滚映筒冲得东倒西歪，繁荣的象征摔落在附近的山头上，化作晶莹的碎片。
岩浆，炽热的暗红色岩浆，如同席卷世界的洪水般无可阻挡地涌向城市，瞬间就到达了郊区。
轰隆隆隆！！！
“火山……”
记得那是座……活火山？
一股如坠冰窟的凉意，瞬间从头到脚将法艾浇透。
银心系统的消亡预言本质上是超级计算机的模拟结果，是只基于唯物主义现实的考虑。「慕斯星人自灭」这种理由，它要如何预测到？
那么，既然还是给出了预言，就说明——
莎芙抄起桌上的电话：“通知克利翁城全体居民，立刻远离火山避难！公民卫队出动！”
通讯刚刚切断，立刻又被另一通电话占用，话筒那头的人惊慌失措、词不达意地描述了大地震动、岩浆从裂缝中涌出的可怖场景。
然后是第二通电话，第三通电话……
法艾的手摸到了蜂鸣器上，但某种倔强让她没有按下去。
这是她的第一个任务。是莉姆莉尔信任她，守望着她去开展的第一个任务。明明已经解决了“人祸”，在这里半途而废又算什么？！
但客观事实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导向而转移，慕斯塔星全境在仅仅十分钟内，就全部笼罩在灭世级地质灾难的阴影下。
电话切断了，莎芙拿着话筒的手却没有放下，低着头默默不语。
法艾看到她在颤抖。
今年刚刚十几岁的少女的背影，在窗边恍若白昼的曝光中，单薄得如同一道虚无的影子。
“启动「天界方舟」……”她说，
“打晕、绑架、用任何手段，把尽可能多的人送上方舟，越快越好！就是现在，就在此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