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方舟进入了启航的最后步骤，即将离开慕斯塔星引力范围。
“我们来搞一场星球大合唱吧。”
坐在曾被称为执政官府的废墟前方的山头上俯瞰着克利翁城，莎芙突然说道。
“要唱什么？”法艾问。
“《Way down we go》。”
“好啊。”
法艾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光是这么几分钟的时间，身上就已经灰扑扑的落了一层，不由得庆幸把莎芙送的宽檐帽留在了飞船上，否则都不敢想象现在会有多脏。
她不需要伴奏，有强大的「Eden le Fae」在，她一个人就是一整支乐队。但慕斯星人极少有不通乐理的，此刻不约而同地，许多人从坍塌毁坏的家中抢救出来的唯一物件，就是他们平日里最心爱的乐器。
每个人在废墟里找到能站稳的地方，擦拭灰尘，校准，试音。
这首歌没有明显前奏，于是法艾起头率先唱起来了：
“天父啊，我们是否能寻到应许之答案？”
“我们已寻到应许之答案。”莎芙应道，握紧了法艾的手。
声音似乎收束了一瞬间。随着下个鼓点如约而至，澎湃无匹的声浪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炸响：
“——于是我们踏上了征途！”
这是来自每个慕斯星人的呼喊。
声音重叠行进，如同豪迈的船歌，如同钢铁大军不退不疑，推送着承载慕斯塔星年轻希望的古老方舟，向他们送上告别和对未来的祝福。狂风呼啸，暴雨骤至——
出航的时刻到了。
自称早已在长久的探求中磨灭了人性的慕斯星居民，在真正的最后关头来临时，还是爆发出了动物般原始的生存本能。
他们开始流泪。
但在那原始本能之上，更存在着某种闪闪发光的、证明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那是在漫长的旅途尽头，从每一个自我的内心深处找到的生命的答案。
所以他们只是流泪。
流着泪，目送方舟远去。
千万道歌声重叠起来，随着火山灰从天而降覆盖万物，岩浆漫进城区，一些人倒下就没了声音，剩下的人仍在唱着。
直到生命止息，
星球只剩暗红灼热的外衣。
一曲已毕，唯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但无数躲藏在角落里的甲壳小兽，顽强的啮齿类，幸存的植物和它们随风飘散的种子……待尘埃落定后，这些留下来的生命将在肥沃的火山灰上重新开始，或许在千万年后，会孕育出新的智慧种族吧。
…………
…………
莉姆莉尔漫步在山脚平原上。
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左顾右盼，时不时用脚尖拨开还很温热的松软灰土。
过了约摸一小时她终于找到了目标，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长长的物体——是法艾的铲子「伊甸之门」。
“嘿咻。”
就地挖了起来。
几铲子下去，埋在土里的东西显露出了形状，是一搓黑色长发。慕斯星人整个族群都是华丽而闪耀的白金发色，莉姆莉尔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了。
又是几铲子下去，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总算冒了出来。
“呸呸呸！”
法艾小姐正好打赢了复活赛，连忙吐掉嘴里的泥巴，向莉姆莉尔直翻白眼，像某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可怕怪物。但她的表情太狼狈了，从怪物变成了被极道胁迫的可怜受害者。
“失策啊，衣服都烧掉了！”她心疼地说。
“回船上再说呗。”莉姆莉尔无所谓道。
“不行，帮我拿件替换的衣服来。”
“屁事好多！又没人看你！”
“君子慎独知不知道？何况这儿不还有个你么！”
“我是无所谓的啊……”
莉姆莉尔轻飘飘地说着，视线滑落下去，正好看到法艾已经出土一半的上半身，纤细的肩胛和若隐若现的北半球……
她赶紧移开目光，从口袋里掏出蜂鸣器。
“……这样，你咬住拉绳把它拽掉，直接传送回船上。我正好在这儿挖点泥土样本。”
虽然有些别扭，但法艾还是照做了。
洗了澡换上干爽整洁的衣服，往柔软的沙发里一瘫，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一件大事完成的实感。
其实直到今天早上她还怀抱着些许纠结和迷茫，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年轻，莎芙的感情她看得很清楚，心里也十分明白。那并不是对「法艾」这个个体的感情，只是将构成她生命的追求和信念投射到了法艾身上而已。
但在最后一刻，莎芙还是对她笑了。看到那抹笑容的瞬间，法艾终于和慕斯塔星的全部和解，如同熊猫星那时一般。
有人赴死，有人回归生活，而宇宙运转不休。
所有这些一切本都没有意义。但是，鲜活自由的灵魂能够为它赋予自定义的价值，于是恒星围绕着「我」东升西落。
哗的一声，莉姆莉尔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船舱里。
她站稳后冷不丁说道：“之前没告诉你，其实量子传送是有风险的。”
法艾惊呼：“啊？我都传了两次了！”
“就和悖论引擎突然停转……不，比那个的概率稍微高一些吧，高得也有限。据说曾有人传送到了银心黑洞边缘，背影至今还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事件视界上。”
“啊？！”
“所以我不是让你危急时刻再用嘛。”莉姆莉尔满不在乎地说道，“像这次，星球地表环境复杂难以降落的情况，不想用也得用。平时还是尽量坐飞船来回咯。”
啊，我的问题吗？怎么搞得好像是我在贪图传送方便一样，法艾气得说不出话来。
莉姆莉尔话锋一转：“对了对了，慕斯星人给你的那张遗产光碟，我想看看。”
“我也想，大家都想。”
慕斯塔星的艺术就浓缩在这张薄薄的光碟里，比堆积成山的乐谱稿纸还要丰富无数倍，从一万年的发展历程中选拔出来的伟大作品究竟会有多么动人心魄？当然无调性音乐还是欣赏不了，别的应该都比较好接受吧。
企业号踏上了返回仙后27的航线。拉上窗帘的船舱内，光碟在播放器中缓缓旋转起来。
…………
“你听说过「共同记忆」吗？”
莉姆莉尔问道。
“……嗯？”
法艾猛地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看睡着了，大概是在某段舒缓宁静的乡村弹唱前后。
“唔，嗯……什么？什么记忆……”
“共同记忆。就好像在我们已知的宇宙空间范围内，每一支智慧生物种族都说着中文，同时会用英文做补充和备注。”
现在播放的画面是一首歌曲的MV，清澈的天空影像映在莉姆莉尔的脸庞上，变成了略显诡谲的一片青蓝。
“这种事，绝对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法艾问。
“我们甚至不认识那些外星人，不同的先祖在不同的地方竟然发明出了完全相同的语言。你不觉得这种共性有点太巧合了吗？”
“我们还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呢……”
“就连苹果树人都说中文！”
“那没事了。”
莉姆莉尔神色凝重：“然后就是他们的神话传承。刚才你睡着的时候，上演了一幕关于「地球」起源神话的歌剧。”
法艾眨眨眼睛。
她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你说地球？”
“你也听过那段录音了，最初的慕斯星人是一万年前西斯帝国为发动侵略战争而制造的克隆人士兵。他们根本不知道，更不可能了解地球神话——他们的后代甚至连自己的起源都忘了！”
“……？！”
莉姆莉尔开始给视频倒带，重新播放。
亿万年前，地球的熔岩外壳冷却了，但还没有诞生出生命。那时的气候极为极端和多变，例如在某个已不可考的时期，全球连续下了两百万年的雨。
这个时期被称为「暴雨纪」。
后来动物和植物出现（慕斯星人还用打磨出弧度的双层玻璃观察到了微生物）。某天，一颗种子发生变异，长成了第一棵真正意义上的树。当时没有微生物懂得如何降解木质素，于是在四千万年间，植物盘踞和控制了整个地球。
这个时期被称为「树海纪」。
“你听说过远古纪元的故事吗？从黄金时代就流传在银心联邦的。”莉姆莉尔说，“事实就是他们在歌剧里演绎了地球神话，且和联邦的官方说法大差不差。这从逻辑上就不可能发生。”
“——除非，”
法艾接过话茬，说出了自己也不太相信的推测。
“除非，慕斯星人在这一万年的封闭中，其实早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过外星人，以类似传说故事的方式向他们透露了那些信息。”
莉姆莉尔点点头。
“可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
法艾隐隐约约地好像能够猜到，或者说，有人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地向她暗示了答案。
她在慕斯塔星的短暂经历中，包含一件信息量极大的突发事件，可是一直在旁观的莉姆莉尔写完了述职报告，都没有过问一句。
No.28「狩龙公主」留下的录音。
在那些似真若假的话语中，她提到了一个法艾不知道的地方，一片被遗忘的废墟。
……有必要去看看。即使是陷阱，也有一试的价值。
“抱歉，莉姆莉尔，”
法艾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你听说过「苍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