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姆莉尔在一汪被肉壁围起来的池塘中躺了十分钟，思考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怎么个事呢……？”
其实她大概猜到了。
应该是法艾小姐在房间里坐不住，挣脱束缚跑了出来，然后在哪里误触了奇怪的按钮，歪打正着把苍塔用来掩饰真相的幻象驱散掉了。
莉姆莉尔本来是在七拐八绕的走廊里追那个奇怪女仆，就在快追上的时候，周围环境骤然变化，从整洁专业的实验区域变成了潮湿诡异的血肉腔体内部，结果她就把目标跟丢了。
至今为止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莉姆莉尔泡在这潭怎么看都很奇怪的水池里，也不是因为她突发奇想要在这里洗澡，而是双脚被触手紧紧缠住了拔不出来的结果。
如何与很快就要死掉的歇斯底里的人群相处，她颇有经验；制造以上人群的原因，各种天崩地裂的行星级灾害，也都扎实经历过了。
但是巨塔的造物，确实是第一次对上。
莉姆莉尔把「圣夜篝火」放在水面上漂着。十分钟前缠住她双脚的触手似乎本来想对她做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在伟大的火锅感化下，转而表现出了邀请她泡温泉的友好姿态。
……虽然是强制的邀请。
不得不说，水温很合适。莉姆莉尔索性把完全弄湿的女仆装脱掉，只剩下贴身衣物，整个人倚靠在池沿上，双手也随意地搭在两边。
触手往锅里放了一块椭圆形的东西。
“嗯？”
莉姆莉尔定睛一看，那分明是……
一只生蚝？！
“你要请我吃这个？”
触手上下摇动，似乎在点头。
幻象已经全部解除了，所以这只鲍鱼应该是真的鲍鱼。就算是沉溺于血肉造物的苍塔，接待外客的时候至少还是保留了一丝体面，没有骗他们吃奇奇怪怪的软体组织吗……
莉姆莉尔思考的时候，触手又从肉墙里挖出了蚌肉、墨鱼、蛤蜊、平菇、虫草花、金针菇，统统放进锅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海鲜菌汤锅？”
触手上下摇动。
莉姆莉尔一向是从善如流的，当即舀了半锅水，启动法阵加上热。
水烧开之后，咕嘟咕嘟冒起棕色的气泡，菌汤锅特有的带点草木味的鲜香升腾起来，弥漫在肉腔通道里。触手像一只没见过厨房却被香味吸引的宠物猫，好奇地凑在旁边左看右看。
它的颈部突然自己断裂开来，头部噗通一声落入了翻滚的汤水中。
“为什么？！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啊！”莉姆莉尔失声喊道。
触手剩下的部分朝莉姆莉尔轻轻摇了摇，便无力地垂落在地，不再动弹了。
“不……为什么要自我牺牲……”
莉姆莉尔不禁为这只人造物的悲惨宿命落泪了，一边落泪一边夹起了生蚝。
……好吃。
朋友熬的汤，非常好吃。
筷子越动越快，最后终于捞完了其他所有食材，只剩下已经煮成白色的触手。莉姆莉尔和它对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不会辜负它的牺牲。
“哈姆……”
完全含进了嘴里。触手很粗，并且在表皮下有着强劲的肌肉群，莉姆莉尔一时无法咬断它，嘴都被撑成了O型。
就在这时，从前面的拐角处传来了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声。
是法艾小姐，还是敌人？莉姆莉尔停下了咀嚼，等待对方的现身。
……走出来的是个面具女仆。
莉姆莉尔一把抓住锅柄。还没等她暴起发难，女仆先开了口：“刚才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就是你吧？”
“唔唔唔——”
“你先吃完再说。”
莉姆莉尔心里一急，更拿嘴里的触手没办法，索性夹出来扔回了锅里。
“……是你？”
女仆点点头：“是我，614号。用你可能更熟悉的称呼是——「知更鸟」。”
…………
…………
知更鸟死亡的消息是615号女仆「麻雀」向菖蒲女仆长汇报的。
时隔千年已经不知道麻雀为什么要说谎，但如今走在莉姆莉尔身旁的知更鸟，和其他女仆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她的动作轻盈而优雅，却不是一介投身日常劳动的女仆所应有的，就好像她才是从外边嫁过来的大小姐。但是怎么可能呢？就算女仆的头巾和面具可以彻底隐藏一个人的所有特征，但确实是莉姆莉尔和法艾亲手启动了幻境的再演，就从苍塔夫人抵达的那天开始，知更鸟应该没有时间去做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你想做什么？”莉姆莉尔问。
“我想拜托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潜入苍塔的心脏。”
知更鸟没有继续隐藏，平静地说了出来。
“心脏……是空间站核心区吗？”
在这连前后左右都难以分辨的血肉迷宫之中，要找到核心区何其之难，但知更鸟却仿佛不受影响，领着莉姆莉尔轻车熟路地前进。
噗嗤！
轻车熟路地踩进了触手陷阱。
“稍等。”知更鸟提起裙摆，从大腿系带上取下一把柴刀。
“……呃，你要做什么？”
嚓！
手起刀落。
被缠住的右脚逐渐被触手吞没，鲜血像瀑布般从断肢处洒落，知更鸟却不为所动，耍了一个刀花将血擦在裙摆上。
在莉姆莉尔果然如此的目光中，崭新的右脚从断面处长了出来。
“心能是「生存」的意志，具体应用就像这样，对肉体的完全掌控和再生。”
是啊，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莉姆莉尔压下重重思绪，点点头表示理解。
随后两人不知走了多久。
咚、
莉姆莉尔问：“你有听到什么吗？”
知更鸟还在往前走。
咚、咚、
“前方好像有沉闷的撞击声？”
知更鸟还在往前走。
咚、咚、咚——
在一扇已经没有门扉的大门前，她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伸手指向了房间内部。
莉姆莉尔顺着看去，只见在宽敞的房间正中，离地数米高的地方——悬挂着一颗心脏。
咚、咚、咚、咚。
苍蓝色的心脏，将相同颜色的血液沿着血管泵向各处，穿过墙壁不知去向了哪里。
它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沉重，一次比一次迟缓，最终完全静止不动了。
“这就是、苍塔的心脏……”
还真是没有任何修辞手法的心脏啊。
在场景变成生物朋克的时候就该想到的，莉姆莉尔在心里哀叹一声，我变迟钝了，是因为法艾小姐吗？
看来知更鸟和麻雀，这两个女仆表面上毫无异状，其实早就计划了对苍塔的反叛……她们算准了公爵婚礼这天的警备疏漏，假死脱身，最终完成了这项足以被记入历史的壮举。
但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如何做到？
这个问题暂时放一边，现在还是先调查一下眼前这颗巨大的心脏吧。
可能是最终也没吃到触手的缘故，就像一个大半天没吃饭的人也许能习惯饥饿感，但若是吃了却没吃饱，胃酸就会更强烈地翻腾起来。
几乎是顺理成章地……
莉姆莉尔开始想象这颗大心脏切块下进锅里，配上她吃肉和内脏最喜欢的麻辣锅底，会是个什么“巨塔级”的滋味。
“高塔之心……苍色巨塔的力量之源，也是公爵大人腐化和堕落的催化剂。”
“腐化堕落？”
“我是214号女仆的女儿，从小就在苍塔生活，学习成为女仆所需的一切知识和技能。我亲眼看着在这二十多年间，各项规章制度越来越苛刻乃至不近人情，对犯错女仆的惩罚也越来越丧心病狂。比如说，通向宴会厅那条走廊两旁。”
“手掌盆栽……？”
“那都是女仆们被活生生砍下的手。”
莉姆莉尔深吸了一口气。
这种野蛮的习俗她并不是没见过，但放在素来以知性和儒雅著称的猫耳娘身上……看来心脏对公爵的影响确实非常深刻。
“猫耳娘的种族主义和排外倾向是刻在骨子里的，但从小受到的文明教育让她们大多能将其基本克制，对外保持友善交流。但是，难道能说是心能的错吗？心能只是存在于此，如果公爵自己不是这么想，激发和催化又从何谈起？”
“…………”
知更鸟顿了一顿，问道：
“你是来毁灭苍塔的吧？”
“——欸？”
莉姆莉尔的呼吸暂停了一瞬，她是怎么知道——她怎么能认知到莉姆莉尔的外来身份？！
莉姆莉尔一边偷偷检查友谊发卡是不是宕机了，一边试图蒙混过关：“我不是很懂你在说什么……”
“这招对我不管用。”
知更鸟扯掉头巾，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随后，她把面具摘掉了。
——？！
“法艾……小姐？”
那张脸庞挺陌生的，但有一个特征莉姆莉尔绝不会认错，那就是知更鸟双瞳深处的光斑——飞速流传的矩形光斑，电影胶卷的形状……
“你是法艾，那夫人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生来就被烙上了印记，带着「614-知更鸟」这个代号活到现在，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却知道自己的名字其实是「Fae·Greenfield」。没有人会这么称呼我，何况，都是被赋予的名字，又有什么高低呢？”
——咚。
在莉姆莉尔想明白这件事之前，心能引擎忽然再次收缩。
随着迈向死亡的律动，构成墙壁、地面和天花板的肉腔开始衰老萎缩，暴露出了深埋内部充当了钢筋的森森白骨。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中，整个空间都剧烈摇晃起来，不只是再演的幻境，就连幻境中重现的苍色巨塔都开始崩溃！
银发魔女印刻在「圣夜篝火」中的底层法阵感应到流向的变化，一道泛着金属色泽的赤红光芒从锅里照射出来，笼罩了莉姆莉尔。
“——咦？！”
莉姆莉尔向扬起苦笑的知更鸟伸出手，却只抓到了空气。
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废墟。
她被从幻境中弹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