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遥望着，”
“一直遥望着你。”
“望着你的一切……”
“直到一切终结为止。”
…………
莉姆莉尔睁开眼睛。
吊灯忽明忽暗，自己已经回到了家中。并且还躺在沙发上，准确地说，脑袋后方传来姐姐萝洁的大腿触感，正是传说中的膝枕。
“……？”
“醒啦？醒了就吃饭吧。”
“嗯……”
莉姆莉尔翻身坐起，手指抓了抓乱糟糟的刘海，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这种丧失感就像是晨露在朝阳下蒸发，她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梦。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呀？”
“我梦到自己住在一座特别壮观的浮空岛上，家里有两个妈妈和好几个亲切的阿姨，我是独生子女，没有姐妹……”莉姆莉尔迟疑地说道，“人类生活在环绕着巨大白色光环的地球上，所有人都不会死，生病受伤也能很快恢复，还可以飞天遁地，肉身探索星空。”
“还真是厉害的梦呢！那样的话，大家应该都过着很幸福的生活吧？”萝洁在桌上放着筷子和碗，一边随口应和道。
“嗯……确实，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那你为什么板着脸呢？”萝洁问。
为什么呢？
莉姆莉尔不知道。
那样美丽如童话般的世界，醒来发现是梦之后，大抵确实会感到遗憾吧。但自己的感情似乎并不是那样，而是更加真实、更加难过。
“可能是因为，”
她半惆怅半不可思议地说，
“在那个梦里，妈妈她没有笑。”
“妈妈明明是那么厉害、那么乐观又潇洒的一个人，面对她亲手缔造的黄金时代，为什么没有露出笑容？”
萝洁把菜端上桌子。今晚的主菜是一锅炖鸡汤，加上青椒土豆丝和凉拌黄瓜。
做好晚饭前的一切准备后，她又走回莉姆莉尔身旁坐下，歪过头柔声说道：“因为是梦吧？梦没有逻辑也正常。”
“不，一定有理由的，至少在那个梦里是有理由的，妈妈亲口对我说了，只是那时在温室里长大的我没能理解罢了！”莉姆莉尔摇头。
萝洁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像安慰一个做噩梦受惊的孩子。
“妈妈去哪里了？”莉姆莉尔问。
“她去拯救地球之外的世界了。”
“她不要我了吗？就连我的18岁生日，也不愿意回家看一看？”
“她一直都在远处守望着你呀。”
“而我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站到她的身旁，和她看到同样的风景呢？”
萝洁把莉姆莉尔的脑袋拢到怀里，尽管她的车灯尺寸十分令人遗憾，但抚慰的意思还是通过肋骨传达了过去。“我认识一个小女孩，她有世界上最厉害的母亲，还有聪明又强大的妹妹们，可自己却稍微有点普通。但她没有自甘堕落，始终以高标准要求自己，要做妹妹们心中的表率。”
“是谁？”
“谁知道呢。在这样的晚上，向姐姐撒娇也没关系哦。”
…………
…………
第二天，成人仪式的早晨。
与隔离墙融为一体的眺望台人满为患，捌桥老少居民全都聚集在此，见证新一代少年少女正式从未成年毕业、成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等莉姆莉尔搜着惺忪睡眼挤进热闹的人群，在看台正中站定后，她发现了一件显而易见的可怕事实。
抛开围成一圈的非适龄围观群众，今天的主人公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出生率，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有个被家人扛在肩上的小孩哥朝莉姆莉尔发出起哄的欢呼，没等她回应点什么，正值壮年的镇长就穿过人群走了上来。
捌桥镇最为聪慧的中青年成员，铁匠劳伦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雪诺。据说她和劳伦斯那幼年夭折的亲女儿长得相似，两人之间复杂的情感关系外人根本无从猜测。
雪诺来到莉姆莉尔面前，朝她点头致意：“莉姆莉尔·德·芬希，今天就是你正式踏上成年台阶的日子，恭喜你。”
“谢谢您。”
“感觉如何？紧张吗？”
“有点……”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是人生仅此一次的经历。做个深呼吸吧，以最好的状态面对挑战。”
“嗯。”
雪诺说话总是正确而笼统，像是智能但又没那么智能的机器人一样，但这不妨碍她总是做出最有效率的决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体交给莉姆莉尔。
半椭球型的金属主体，两边各有一耳，分明是一口厨房里常见的铁锅。
“欸……锅？”
“它是助你驰骋终末大地的座驾，亦是载你横渡始源大海的渡船。”
“不，这就是锅……”
“去吧，勇敢的年轻人。前往巨塔顶端，让锻炉之火映照出你灵魂的性相。”
莉姆莉尔不说话了，她发现雪诺就根本不打算回答这个「铁锅非锅」问题，打定主意要让她骑着锅去冒险了。她只得接下锅来。
很重、很黑。
莉姆莉尔两只手才能把锅抱在胸口，直觉告诉她被骗了，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鼓起了掌；眼下就算雪诺突然掏出吉他开始弹《恐龙动力街道》，莉姆莉尔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唱，结束了才有机会问她为什么要演奏。
结束……什么时候结束？
她从巨塔上回来才算结束。
在热闹如庆典般的欢呼送行声中，莉姆莉尔认命了。
瞭望台朝向外部的弧形像飞船舱门般缓缓放下，呈现在莉姆莉尔面前的是镇外的风景。
苍白无色的大地延伸到无限的远方，其上空无一物，甚至无法用“死气沉沉”来形容，因为那巨大的空洞本身就已经足够异常，像是一头无声的庞然巨兽，小镇和人在它面前和一粒沙子没有任何差别。
没有生命、没有可能性，连消亡都没有。
纯粹的……「空白」。
“没有光，就连时间都停止流动的完全的虚无，这就是「终末大地」。”
雪诺和莉姆莉尔望着同一个方向说道。
“跨越虚无，到达孕育生命的海，然后就能看到巨塔。巨塔是露希法琳赠予我们的火炬，只要那盏灯火不灭，积累的热量会让宇宙也变得温暖起来吧。”
虚无像水流淌过莉姆莉尔的皮肤，一切都变得无比模糊。
接下来，只需要走进去就好了。
人们的鼓励眼神在莉姆莉尔的感知中化为催促。
她即将离开生养她的小家，踏上一场孤独的巡礼；穿过比一生更长的无谓，那之后就能抵达生命的来处，在那旅途尽头看到自己，并在火中得知存在的意义。
莉姆莉尔却没有那么做。
她把铁锅顶到了头上，
她突然开始大声清唱，
她看到一头黑色的巨龙从家的方向腾空，掠过屋顶和人群飞向自己。
“I feel you by my side——！”
“I see a million stars——！”
黑影从人群头顶一掠而过，莉姆莉尔一只手扶着铁锅，另一只手吊在机械巨龙的爪子上，随之升上了清澈空旷的高天。
亘古不变的繁星于是将她们拥入怀中。
置身于星辰之间，莉姆莉尔惊奇地发现这些从地上看来无比遥远的光点竟然像萤火虫般在周围飞旋舞动，她想触碰却没有空闲的手，眼睁睁地看着一粒光点落在鼻尖上。
“……？”
某种信息涌进了她的脑海，眼前仿佛出现幻觉，不属于自己的认知和记忆纷至沓来。
她看到一座城市。
这座城市飘浮在无光的虚空之中，整体由成千上万尺寸不同的暗色金属圆环嵌套堆叠而成，像是一座与锐角宣战的现代主义雕塑，外壁上用荧光材料绘制的螺旋状纹路充当了周边空间的照明设施。造型奇特的球形飞船在圆环之间穿行，细节处暴露出用木头搭建的骨架结构。
人在做梦时常会理所当然般“知道”一些关于梦境的设定或者后续发展，此时莉姆莉尔就产生了类似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获知了这座行星城市的名字和归属。
诺迈文明的人造星球——「庞大古埃」。
他们是谁？这颗行星城建立在何处？
莉姆莉尔试图询问，可是突如其来的刺痛在她的大脑中流窜过去，打断了思维。回过神来，沾在鼻尖的细小光点也飘远了。
“醒了？”
全身的金属装甲反射着环境光、犹如让星空寄宿于躯体之上的机械巨龙，稍稍低头看了莉姆莉尔一眼。
“你做得很好。”萝洁说。
“为什么……”
虽然在刚才那么紧张的时刻，看到一条龙低空俯冲过来，顺着气氛就搭上便车了！但莉姆莉尔其实并不知道萝洁为什么要横插一手。
“这是一场「试炼」——”
萝洁没有扇动翅膀，她的翅膀本身就是三对巨大的涡轮引擎，此时将六门喷气口收齐对准后方，炽红色的尾焰推动两人从终结大地上空平稳而快速地掠过。
“我想教给你一些事情。虽然你现在可能听不懂多少，甚至是完全不知所云，但在回到清醒的世界后，应该会有所帮助吧。”
“……？”
“通过凑集相关的事物、或是模仿对象的事迹，以此让穹顶上某个概念的力量投影在自己身上，这种古老魔法被称为「偶像基盘」。而你的行为，就触发了某个沉寂的概念……于是为了完成「你」的诞生，必须有一条龙迎接你。”
“「我」的诞生？”
“对，这就是最后一步。”
巨龙飞过大地，飞过海洋，燃烧着火炬的钢铁灯塔越来越近了。
“你必须找到自己。你必须想起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