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莉姆莉尔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考虑这么哲学而又缥缈的问题。
此刻她正乘在黑龙的背上飞过生命的荒漠，迎面吹来的是与星辰度过了同等岁月的风。她觉得这个场景很适合进行一些玄奥的思考，却又不知该从何而起，只能盘腿坐着发呆。
找到自己……呃，说实话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自己不就在这里吗，还能去哪儿找？
莉姆莉尔左思右想，最后问道：“姐，能给点提示不？”
“就知道你要问。在你的左手边，看到那片颜色稍微浅一点的龙鳞了吗？”
“看到了。”
“把它掀开，那里藏着我的宝物。”
龙鳞怎么还能掀开的，不会像剥开指甲一样痛吗？虽然收藏宝物这一点很有“龙”的感觉啦……莉姆莉尔小心翼翼地把足有一面盾牌那么大的浅色龙鳞掀起一角。
鳞片沿着两侧滑轨收进体内，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三层储藏柜。
“随身包包！”
莉姆莉尔伸手进去一掏，摸到个指头大小的塑料罐子。
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一颗门牙。
“还记得我昨晚和你提到过的那个小女孩吗？”
“嗯……”
“这是她替换下来的乳牙。”
莉姆莉尔把它放回去，拿起旁边的一张纸。
【奖☆状】
【———同学：】
【恭喜你在天心区第一小学绘画大赛低年级组中，荣获一等奖！特颁此证，以兹鼓励。】
【2030.06.27】
……奇怪。
这张奖状被认真地四折收好，边角都没有多少磨损，唯独写着名字的地方像是墨迹被浇上水后抹开，完全糊成了一团，只能大概看出是三个字的长度。
“小女孩长大了，妈妈把她送去了附近的学校。她是个聪明、伶俐又乖巧的好孩子，每天放学后，都会在回家路上和妈妈讲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最喜欢周五，因为那一天妈妈会请她吃烤年糕。”
莉姆莉尔缓缓点头。听起来真幸福啊……和与姐姐相依为命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再下一件，是一本磨损严重的作业本。
作业本中夹着一片冰冷的龙鳞状书签，在打开的页面，莉姆莉尔看到了一篇作文。
《我的爸爸》
【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两个妈妈。】
【妈妈和伊瓦妈妈，都是厉害又聪明的人。妈妈虽然没有工作，但是经常能变出很厉害的小机器。】
“是家里蹲啊……不，应该叫家庭主妇？”莉姆莉尔不知道从哪里吐槽了。
接下来，是一张漆木折凳。
萝洁继续叙述道：“后来，女孩的妈妈开始变得很忙，也没空来接她放学了。她去问家里其他人，得到的回答却很模糊。她只能端着一张折凳，每天作业做完后就在浮空岛入口处坐着，想着也许能等到妈妈回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莉姆莉尔喃喃问道。
“妈妈和她的许多同伴付出了整个青春岁月和众多的牺牲，才终于让她的母星同胞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可是她无法停下脚步，因为那双炽红的眼眸总是看得很远，她看到……在宇宙的其他角落，还有很多生命正遭受痛苦。”
“她就去帮那些人了？”
“对。”
“宇宙那么大，怎么可能帮得过来？”
“遭受压迫的文明，她会和他们一起抗争；面临末日的文明，她会陪他们举族迁徙；陷于内耗的文明，她会向他们展示道路……她是「英雄」，其他人的永恒幸福对她来说只是一段冒险之后的短暂休息。”
“可是，在成为英雄之前，她更是一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吧？！”莉姆莉尔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一句质问脱口而出，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刚才似乎短暂失控了。
萝洁沉默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莉姆莉尔也有点尴尬，摸索的手指碰到了下件藏品，将它取了出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机械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没电了，停在掌心一动也不动。
“那只鸟是高等文明的货运机械，妈妈就用它给小女孩送回银河各地的特产。据说就这么小小一只的造价，就足以买下一些无人星球。”
“到底为什么，不惜如此也要持续奔走……那份责任究竟从何而来？”莉姆莉尔不可思议地问道。
“因为那些压迫、末日和内耗，她皆有责任。”
“怎么可能——？”
“我们所知的科学，只是还没找到反例的现象。根本没有永恒的幸福，维持那个乐园的能量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从其他地方抽取，进而导致了「消亡」的最终结果——作为始作俑者的那个人，在同胞眼中是缔造新纪元的英雄，对其他文明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恶魔。”
“……”
莉姆莉尔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功成名就、饱受赞誉的民族英雄，终于察觉到荣光满溢的千年王国背后隐藏的黑暗真相时，她的心情究竟如何？
她会后悔吗？
后悔在不自觉中成为了剥削者？后悔……让自己的文明发展得太好？
“确认症结所在后，那位母亲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新的战场。敌人无名而无形，甚至可能是名为世界的无谓牢笼本身——”
萝洁突然空中急停。
莉姆莉尔抬起头，发现巨塔已经近在眼前。它坐落于一望无际的红色大海中央，回头望去，苍茫的终结大地化作了一抹天际线，已经看不到捌桥镇的踪影。
“——就是、这么回事儿啦。”
下坠。
回过神来，已是下坠。
机械龙的庞大身躯眨眼间消弭于无形，哪里都找不到萝洁的身影了，失去支撑的莉姆莉尔即刻被重力俘虏，开始自由落体。
“一定要我自己从塔底爬上去才算数吗？！喂——”
噗通！
毫不留情地摔进了海里。
数秒之后，莉姆莉尔一头从波浪里钻了出来：“噗！还好我会游……”
一把抹掉脸上的水，睁眼看去。
只见看似近在眼前的巨塔，从海面上眺望过去，距离塔脚竟然还有相当不短的距离。
“不，这个真游不过去吧？！”
莉姆莉尔高高举起左手。雪诺送她的铁锅，竟然一直下意识紧紧握在手里——看着这近乎肃穆的椭圆物体，她忽然心生一计，把锅里的水甩了甩，轻轻放在海面上。
……好，浮住了。
莉姆莉尔双手各执一耳，像是刚学游泳的小孩子抓着浮力板，小心翼翼地踩水前进。
…………
不知游了多久，终于到达了巨塔底部。
海面之上的最底层是一圈仅有钢铁立柱的空旷回廊，莉姆莉尔爬上去之后就伸展成一个大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原本以为这座塔虽然看起来顶天立地、威严十足，但究其根本还是得有个岛屿之类的地基才能稳定站立，现在看来是想当然了。海平面下肉眼可见的深度远远不是它的极限，或许这座超越认知的建筑是从无限深邃的海底向上搭建，突破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际……
“接下来，还要爬到塔顶、吗。”
不如死了算了。
这叫成人仪式吗？叫极限拉练还差不多，她托了姐姐的福跳过了大部分路程，以前的受试者究竟是怎么穿越大地和海洋来到这里的？
不如趁这个机会，想想萝洁留下的提示吧。
乳齿、奖状、作文、折凳和机械鸟。
换牙一般在6到8岁，命题作文要到小学低年级，也就是8到11岁左右。那之后，女孩的母亲再度奔赴战场，时间点也变得模糊不清。
奖状是唯一明确了时间和年龄的，和作文在同个时期加入收藏；考虑到摆放顺序，可能比作文稍早，但影响不大。
问题在于，
“「2030.06.27」……是什么历法？”
完全摸不着头脑……
休息了一阵子，莉姆莉尔一鼓作气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挑战光是看着就很绝望的螺旋楼梯。
迈出一步。
迈出一步。
“不过啊，该怎么说呢，”
“这个女生，真是被深爱着啊……”
无论在变故发生之前还是之后，在温馨的日常和没有硝烟的战争中，都被母亲深深挂念。
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的莉姆莉尔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体验，或许曾经拥有的失去更让人难以接受，但至少她还拥有过。
迈出一步。
迈出一步。
萝洁为莉姆莉尔讲述这对母女的故事，是想向她传递怎样的信息和情感呢？
所谓的「找到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迈出一步。
迈出一步。
在机械化的一步步攀登中，这些谜团重重的思绪逐渐消解、融化、混作一团，变成眼前飘浮的虚幻光影，再也难以分辨。
就好像梦境一般。
好像在龙背上看到的城市，在宇宙尽头的地平线上，最远端的街道向她发出邀请。
在铁锅的遮盖下，少女的脸庞昏暗不清。
轻轻地，她哼唱起了一个曲调。
是妈妈曾经唱给她的摇篮曲。
妈妈？
谁的妈妈？
“I feel you by my side，”
“将命运拥抱在怀。”
“即使无法相见，依然能感受得到，”
“彼此共鸣、永不终结——”
伴随着歌声，神采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
“原来如此。原来，你一直都关心着我……”
“但我只是我自己。”
“不在那之上，也不在那之下，更不是在你身后茫然追逐的影子。”
“我是、我的名字是……”
“——「叶莉洁」。”
